童年,这个季节,一天最惬意的时候就是下午放了学以后。
三四个小伙伴,拿着千辛万苦淘换来的药瓶子,约好一起去道边捡黑巴拉虫(音译,学名黑绒金龟子)。
天边晚霞红彤彤的,道边嫩黄的柳枝被春风吻得笑个不停,腰肢都笑软了。站在树下,使劲踹几脚,歇在树上的黑巴拉虫受了惊,满天飞,然后就落了一地。我们趁着它们还惊魂未定,一顿快捡。就这样沿着路一直踹下去捡下去,走不到前面的河渠,玻璃瓶里面就已经捡满了。一群人就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商量着再去哪里淘换个装食母生的更大的瓶子去,手里的药瓶子真的太小了。
回到家,饭已经做好了,妈妈把小方桌已经放到院子里,只等着我和哥哥回来一起吃饭。但是我们都不着急,都得意地看着围上来的鸡。这些鸡一个个伸长脖子咕咕叫着往前挤,都迫不及待,就等着我和哥哥给它们准备的这顿荤菜。
先是哥哥来喂,他把他的瓶子拧开,把里面的黑巴拉虫倒在地上。这些黑巴拉虫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刚要爬,就被鸡一口啄进嘴里。只见鸡头攒动,只听叽叽咕咕,一会儿功夫,鸡就都吃完了,吃得是不亦乐乎意犹未尽。这时它们又开始围着我不散,对着我咕咕咕乱叫,而我还在吭哧吭哧地使劲拧瓶盖。
哥哥急了,一把把我手里的瓶子夺过去,三下两下就拧开,那些鸡就又都围着他咕咕,然后忙不迭地啄“米”。
“鸡吃了这个,蛋下得勤,等着攒多了,给你们炒鸡蛋吃!快洗手去!”妈妈说着,手脚一直没闲着。这时玉米粥,玉米饼,自家做的毛酱,洗好的青蓟菜,还有切好的熟咸菜,都已经上了桌。
鸡吃了这些飞虫确实是爱下蛋,差不多都一天一个,但炒鸡蛋也就是想想而已。农村里不是贵客登门,谁舍得炒鸡蛋呢?可是客人来了,炒鸡蛋又怎么会轮到我们吃呢?我们心里也很明白妈妈只是说说让我们开心下,都没有拿着吃炒鸡蛋当回事儿。拾黑巴拉虫我们可不是为了吃炒鸡蛋,单单是拾本身,也已经很快乐了。
除了拾黑巴拉虫,这个时候还有一件我们农村孩子常干的活儿——挑野菜(我们常说打菜)。
农村里一开始是打菜,过段时间草出来,就开始打草,都是打来喂猪。放了学,回到家,踩着板凳,在梁上吊着的干粮篮子里掰块玉米饼子,抹上两筷子自家做的毛酱,拎着篮子或者背个小筐,拿把镰刀就呼朋引伴上洼了。
地里的麦子绿油油地,一直延展到天边,蹲在绿色的海洋里,我们就都是小小的没有缆绳的船,可以在海里自由地漂游。打菜打烦了,我们就开始疯玩,打滚,撞拐,翻跟头,压杠子……直到听着村口妈妈们一声声“二小,回家吃饭啦——”,“三丫,回家吃饭啦……”我们才大声答应着往家赶,这时已经玩出一身的汗。至于打多少菜,大人从来就不计较。
现在同样的时候,看着小孩子带着厚厚的大眼镜,低着头趴在卷子上努力做题的样子,我总是五味杂陈,我们那样疯跑疯癫的快乐,是不是也成了奢侈品了呢?
蓝天高远,白云散淡,麦子绿海无边,春风鼓荡衣襟,美好的孩子不应该多亲近一下这美好的大自然吗?
扯远了,还是回到打菜上。
有关打菜,我还有一番历险呢!
小孩子扎堆,个个赛土匪。有一次打菜,我就听到我哥哥还有几个大一点儿的嘀嘀咕咕说去南洼打菜,因为南洼里机井那边种了两畦韭菜。
我看看手里的半截玉米饼子,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要是吃一口饼子,就上一口香香的韭菜,再吃一口饼子,再就一口香香的韭菜……哎呀!这可比家里洗好的青蓟菜好吃多了!不能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我也去!”我喊。
他们吓了一跳,我哥立刻瞪我,“去什么去?别跟着我!”
“你不带我,我告诉咱妈!”我胸脯一挺,又祭起尚方宝剑,他立刻啥也不说了。
那时候虽然地已经分了,但机井还是生产队的,两畦韭菜也是公家的,公社里来人,才会割两刀,炒个鸡蛋,包个饺子招待,一般人也就看着眼馋,掐两根都不成,平时看机井的人就在那里守着。
可是现在,美食当前,他们都忘了风险。
最后他们只好带我去。一路走,他们还一路商量,到了那里,先放放风,看看守机井的在不在,不在再行动;如果在,就装作是打菜,就放弃偷菜计划。
“前两天,大潮他们去,鸡蛋清就不在。”
有人说。
鸡蛋清是看机井的人的外号,年岁已经五六十,平时抠搂着腰,仿佛一只虾,走路还气喘,厉害了就一阵咳嗽。人不爱言语,好像跑得并不快。
“是啊!怎么大潮他们运气那么好!”
“我们也不差!你们看那里没人。”
暮色苍茫,田野里除了我们这几个心怀歹意的孩子,并没有别人。
这时候,我哥哥碰碰我,小声地嘱咐我:“你机灵着点儿!”
“怎么机灵着点?”我不懂。
他眼一瞪,“看着人点儿呗!我们跑,你就立刻也跑!跑慢了,被人逮住,家里知道了都要挨揍啊!”
我连忙点头,心里竟莫名其妙有些兴奋。
我们已经站在韭菜畦边。
看着碧绿粗壮的韭菜,我的心忽然咚咚地跳个不停。
有两个大孩子绕到机房附近转了两圈,回来做个手势,没人,可以行动了。
他们立刻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就蹲在韭菜畦边,然后开始动手。我愣了愣,也蹲下,开始掐,也就是才掐了两根,就听见一声炸雷:
“谁呀?我看那是谁?谁在那里祸祸!”
鸡蛋清仿佛是从地里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朝这边跑过来。
我呆了一呆,那群大孩子,包括我哥哥早就都已经做鸟兽散,按照商量好的,哪个方向跑的都有。等着我反应过来要跑的时候,鸡蛋清已经冲着我飞过来。
我立刻抬脚狂奔!
一边跑,一边哭,恐惧像一张网笼罩了我。
大孩子们跑得都比我快,我被远远地甩到后边。我大声哭喊着,至于喊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记得胸口仿佛要炸裂。听见鸡蛋清呼哧呼哧地喘息声和胡七八糟的咒骂声就在身后,也不敢回头看,怕一回头就是他那愤怒变形的脸。耳边风呼呼地响,几乎灌满了我的耳朵。
我就那样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快到村边,听着鸡蛋清骂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一点也听不见了,才停下来。
这时我的头发已经跑散了,扎辫子的皮筋也丢了,汗就顺着脖子往下淌。手里的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那两根韭菜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我累得坐在路边的打麦场里,腿开始剧烈地抖,人还喘个不停,好一会儿才平稳了。然后才记得看看自己背的小菜筐。
菜筐里已经没有几颗菜。
因为跑得太厉害,菜几乎都颠没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别提是多么沮丧。
我回头望望洼里,天灰暗得像口锅,远处的机井房就像锅底一只孤独的小兽,一切仿佛是梦那样遥远。
即使是现在回忆起来,那还是一场梦。只是已不再是梦里的遥远,而是梦里的真切,那呼呼的风声,粗重的喘息声还响在耳边。
为了两根韭菜,没有丢了命,却差点丢了魂。这就是我挑野菜的历险记。
“你是不是觉得这还很光荣啊?”
有一次我和爱人说起来,他听我讲得兴致勃勃,就这样嘲笑我。
“这有什么光荣的!”我说,“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
好多东西一和童年相连,就成了美好,比如这曾经的偷菜,我觉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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