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母许美玉，个子不高，但不大的眼睛极有神采，尤其是在她和后辈孜孜不倦地叙说自己的悲惨人生时，在动情之处，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仿佛她的人生只剩下了倒霉、痛苦、遗憾……，“从小没念过书、差点被卖到杭州做童养媳、媒妁之言又碰上了外祖父这样不着家不靠谱的”。外祖父年轻时一表人才，退伍后又是金华地委书记的贴身警卫，肚子里有些笔墨，又受了几分ABC的熏陶，自是对外祖母的小市民气质和切切察察深恶痛疾。外祖父义正言辞地提出过离婚，与此同时，孩子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这……实在是无法继续说下去了。但记忆中他们最严重的一次闹离婚是在我十岁大的时候，因为在煮茶叶蛋时谁来放煤球旺火上闹了矛盾，外祖母直戳死穴，干净利落地将外祖父誊抄的毛主席语录连同煤球一并扔进了煤饼炉。里面的火是烧的更旺了，外祖父却一气之下，嚷嚷着离婚又离家出走，其实也只是暂住在大儿子家里。
后来这件事，大抵是外祖父打着回去看望自己栽的菊花的旗号实是试探外祖母时，看见外祖母窝在沙发上阖着眼听戏，心里一软，当晚就回家了。但在这之后的四十多年的生活中，外祖父依旧把离婚挂在嘴边，外祖母依旧痛心疾首地向人细数外祖父的一列列罪状。但那大概却是外祖母最幸福的日子了罢，我们只知道自外祖父去世后，她眼神中的光彩愈来愈黯淡无光，天天只是神神叨叨着，不再和谁抱怨什么了。
朝花夕拾之全家福
我的母亲王晓燕，年轻的时候自诩是貌美如花，现在却只能养家赚钱。但是据父亲说，当初她待过的工厂、公司，无一例外全倒闭了。经历了一次次被迫下岗的母亲，便自顾自捣鼓起了创业。可当初父亲反对，你要是觉得外祖母和母亲两个人会同仇敌忾，但格局似乎并不是这样。两人是绝不会因为所谓的血缘关系结成同盟的，她们本着大义灭亲的原则，互相碾石子般地过日子。显然父亲看透了这一点先下手为强，三言两语就把外祖母哄上了天，几番保证不会提供给自己的女儿任何资金帮助。事实证明，父亲是正确的，一年后母亲盘算着买下来的店铺的老板卷着钱逃走了。母亲是没有商业头脑的，因为我知道连她高中时候当的数学课代表都是因为数学老师住在她隔壁得来的。
但她似乎很有八卦天赋，不知道这是不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我最为喜欢她在餐桌上和父亲的谈资，比如谁家女儿终于嫁出去了、她们高中的师生恋……但母亲总是在剧情高潮处戛然而止，大有听下回分解之意。每每此时，我总是捺不住好奇想深究下去的，母亲却总将我呵责着赶到卧室里去了，所以我疑心她的八卦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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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王景春，甚是喜欢与人交谈，却总是词不达意而不知所云。即使如此，我还是很佩服他，因为在由母亲所导致的“阴雨天气”日子里，他总能死皮赖脸却及时地进行止雨。而且他还比母亲聪明，在我小学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钾钙钠镁铝，加盖呐美女”，画手抄报怎样排版更好看……他对我继承了他的聪明机智极为得意，因为他迄今为止得到过三张奖状，一张是优秀员工，另外两张是优秀家长，但遗憾的是奖状上写着的是王璐妍家长并非他的名字。父亲喜欢拉着我出去做各种公关，有一点我是极为不满的，他结识的叔叔们生的都是女儿，于是乎莫名其妙地我又多了几个姐姐妹妹，见不得帅气的哥哥弟弟。
小时候我与父亲极为亲近，现在想来可能不仅是对父亲的敬佩，应该还有几分怜悯。他在家里的地位低至首陀罗，这和“宠命优渥”的我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在外祖母和母亲战火纷飞时蔓延不到我身上，因为我无论在哪边都是宠儿，可惜父亲却不能如我一般，他必须在两者中选择一条战线，两边讨好的话，那就是叛军，在母亲和外祖母看来都是十恶不赦的。他在闲暇的时候会研究菜样，“试毒”的报酬就是我总能吃到新鲜且变花样的小菜。有一次，我看了萧红《度日》里的一段，“炉火在炉腔里起着小的爆炸，饭锅腾着气，葱花炸到油里发出很香的烹调的气味，我细看葱花在油里边滚着，渐渐变黄起来。”兴致大发，嚷着要学做饭，结果被溅起的油烫灼吓得好一段时间不踏入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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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我的“大作”以后，我兴致勃勃地把这三段给父母亲看（外祖母不识字也就不提了罢）。显然母亲对自己所分到的笔墨比父亲少极为不满，故我在结尾处特地声明，我爱外祖母，爱父亲，更爱母亲。
（文/王璐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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