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重量

蜗牛

她小时候总把自己当做一只蜗牛。

妹妹可以什么都不干，只用写写字，最多再在吃完饭后洗个碗。而她，则是天不亮就被赶着起来洗衣，割猪草，扫地，烧水，上学……但她也没什么怨言，毕竟妹妹成绩很好，而且，她是妹妹。

爸妈总是起早贪黑，在田和家间来去匆匆。他们的手脚总是泛着泥土般的褐色，仿佛一生都淹没在泥土中，却仍然够不到富庶的边缘……

于是，她每天天不亮就洗衣，割猪草，扫地，烧水，上学……

一天她到后山洗衣服，一没站稳，摔了一跤。鞋子不小心掉了一只，在重新站稳之前，已被流水冲出好远。她愣愣地看着在流水中浮浮沉沉的鞋。顺水往下，就是县城。它是否能过去，替她看一看，那是怎么样的光景？是不是大家都没有沉重的负担……那是怎样的幸福啊！于是，她就目送着鞋子去圆她的梦，代价却是一顿打。

夜里，她偷偷地想，我是否也可以去看一看？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妹妹还小，爸妈那么累……她真的可以出去么？但是城里是那么诱人，无数的机遇都将向她砸来……慢慢地她睡着了，梦见自己真的考上了县城的初中，快走到教室了，却突然变成了一只蜗牛，背上重重的壳让她怎么样也爬不动……好累，她想，于是她倒在地上，却突然睁开了眼，天已大亮。她急忙收拾书包，上学去了。

最后，她如愿考上了县城的初中。她发狠了心努力，永远是上课最认真的一个，只愿成绩再上一点点……她最终以第七名毕业。她完全可以再读高中，但是，家里的钱只够供一人读书。夜里，她躺在床上，似梦似醒。她无数次地做那个变成蜗牛的梦，无数次差点就能碰到座位的一角，无数次在那一刻被压倒。天终于快亮了，她看着身边的妹妹，默默地哭泣。

她于是又回到了后山，回到了那个她常年洗衣服的地方。她凝视着县城的方向，觉得自己并不是随水漂走的鞋子，而是剩下的一只，多年来，仍然躺在鞋柜上。她忽然看到一只大蜗牛从脚下缓缓经过，她吓了一大跳，几乎蹦起来，又忽然很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最后，她决定去附近的厂里打打工。

游鱼

后来，妹妹中考分数比目标高中分数线差了一分，于是放弃了，报了一所小中专。

听到消息的早晨，她靠着廊桥的栏杆，望着水里的游鱼出神。鲤鱼将越龙门。她知道。鲤鱼，她是曾经的鲤鱼，却在水中回游，变回了一只蜗牛。她曾把鲤鱼让给了妹妹。

忽的，她在水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她于是抬头。是那天的天太热了？还是他的白衬衫太耀眼？为何看见他那翘起的嘴角，她的脸竟会这么热……她于是逃走了，投身于一群热闹的同学，像游鱼滑出手去，重重地跃入荷塘。

她变回了游鱼，荷塘中的游鱼。

几年后，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但当甜言蜜语替换为粗茶淡饭，当你侬我侬褪色为柴米油盐，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他们在认识的第七年几乎撕破脸，几乎天天都把离婚挂在嘴边。

他会为了一条钓来的鱼和她吵架，把碗砸碎在地上。他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换水，鱼都死了。她几乎要笑起来。鱼？只为了一条鱼？

但她却不得不去承认错误，不得不去想这条死去的鱼。她于是在日记中写下这条鱼，无意间将日记放在女儿的书柜上。

她给女儿洗脚，忽的，女儿用脆甜的声音说：“妈妈，你离婚吧……”她几乎被这温热的水冻住了，一时间竟无法从水中抽出手。

是什么在脚盆的水中泛起波澜？一时间竟水光闪烁不止……模糊间，她似乎在这小小的脚盆中看到了那条鱼，不是死去的那条，而是学生时代，他们一起看到的那条……却也在碰壁后变得如此之轻，以至于漂到水面，翻了肚皮。

水稻

离婚时，她净身出户。房产证上竟然只有他的名字，他甚至出了法院还嘲笑她说他早就知道有今天。她十年的努力、十五万的投入，都变成了气球。它们似乎在带走她，她变得如此之轻，几乎要飞起来……

而那晚，走之前，她在熟睡女儿的床边发呆。女儿是那么小，在床中几乎融化。

她的思维逐渐从女儿柔嫩的肌肤上发散开，她迎来了女儿的未来，女儿光明的学业，女儿完美的婚姻，女儿似锦的前程……和女儿残缺的家庭。气球似乎缓缓泄气了。她咬着下唇流泪。

后来，她埋头在工作中，将旁事置之不理。而在一份面试中，她遇见了他，县城的一个刚离婚的老板。他的身上总有一种自私的气质，也有些自负。她没有很喜欢他。

他却邀请她去看电影，给她看了他的女儿，很优秀，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决定和慢慢他接触。然后她发现，他对女儿很好。他陪女儿欢喜，陪女儿玩闹，替女儿生气，鼓励女儿向前跑……但是他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和他相处并没有非常融洽。有天她看到了女儿的作文，女儿写到“我有爸爸，但是我不知道，爸爸的爱是什么样的。是像山高高地耸起？是同大海远远的无尽？直到我又有了爸爸，我才知道，或许爸爸的温柔，都在手中一颗小小的糖中。”她终于笑了，眼泪从眼角滑落。

结婚两个月后，她终于买了回乡下的公交车票，却迟迟不想进家门。她绕到后山，绕到田野，看见一片稻田。此时正值收获季节，水稻们都顶着重重的稻谷，谦卑地弯下腰去。谷子里的是积蓄的力量？是收获的愉悦？还是艰辛的积淀？一点一点，直至成熟，长出饱满的果实。

她盯着水稻盯了很久，很久。久到吃完午饭的大伯来收割了，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她这才想起自己没还吃饭，于是踏着新买的沾了泥土的鞋子，回家吃饭了。

蝴蝶

女儿的成绩有点成效，妹妹也没做出太出格的事，和他的关系也不断平稳，生活收入也稳步上升，她本以为，生活就这么定下来了，但是爸的身体却忽的不行了。

从那天查出肝癌晚期开始，他们四处求医，却依旧成效甚微。爸不怎么爱吃药，也不怎么爱吃饭，他最后连动嘴都嫌痛了。他逐渐瘦的不成样子，到最后，连最疼的女儿来看，他也认不出。他躺在床上，只是活着。那滋味究竟如何呢？只是活着。

他生命的最后几天，医生说不行了，带回家吧。妈终于松了口，也没要输液，把他小心地裹回了家。

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活得那么痛苦。他瘦的没了人形，眼睛一眨不眨，在床上因为痛苦而不停蠕动，好像变成了被不知名的东西束缚着的蛹。

他终于咽了气，躺在玻璃柜里。眼睛未合拢，嘴角却还是笑着的。她领着女儿看看他。你是想看着你的小孙女结婚吗？对呀，你答应要看着她穿着漂亮的婚纱，满脸幸福。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你是终于解脱了而快乐吗？是呀，那么久的治疗，也该累了，闭上眼好好休息吧。

她摩挲着玻璃柜冰冷的表面，不知名的水雾模糊了他苍老的脸颊。

终于定棺，她也终于把这之前的事都办好了。她终于不再收敛，倒在女儿怀里，哆哆嗦嗦地呜咽。隐约间，她看到蝴蝶从他的棺材飞出。那么小，那么轻，那么自由。但是翅膀是否是小小的遗憾？因为她知道，是灵魂在振翅。

破茧成蝶，灵魂轻轻地飞起，而重重的茧被留下了。

孙儿

多年后，她的手里抱着小孙孙，携着他，回到了后山。

“山如神母般哺育了我们，淙淙流水是她的神圣的乳汁。”这是她少年时候的想法了，现在她早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后山背阴，流水的响声添了一丝清凉，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山缝中漏出一抹云霞，权作一份温暖吧。

女儿最终迎来了圆满光明，诞下了小孙孙，并托付给了他们。

怀里的小孙孙吸吸手指，突然开心地抓住了落下的一片竹叶，炫耀一般拿在空中挥舞。

她忽的看见了她的过往，平淡得如同潺潺溪水，霎时间流淌而去。

然而流水无尽，她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或许，她仍有无尽的未来，但是她想歇歇脚了。

她微微地笑了，轻轻逗弄孙儿肉肉的脸蛋。她知道梦幻的过往只是拙劣的比喻，并没有摸到核心。这么多年，自己在轻重中浮浮沉沉，只是在那之中不断成长。

她亲了亲手中孙儿的柔嫩的皮肤，孙儿大大的眼睛让她的心儿飘起，手儿沉下。

或许，用自己的孙儿来形容，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