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倔强地重新回到水面上来,空气的湿度太大了就像结了一层灰蒙蒙的地衣,在茫然的海上扎了根似的摇晃着脑袋,发出一种醉意微醺的呻吟。一股是赭红色蛇形的鱼类用精巧的舌头发出的袅袅丝竹之音,在碧波的重重折射下幻化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庞,是深海唱歌的海女还是离开礁石的美人鱼,一只浮木的耳朵是无法分辨出来的,自然更加想不明白了。
漆黑的夜幕像巨人的鞋底毫不留情地踩了下来,鞋面上那精美繁复的古典花纹眯着眼睛诡异地笑着,挂在床头的是牛皮纸包裹着的湿乎乎的断掌,从断裂处汩汩地流出腥黑色的血液托举着什么。浮木只感觉到灵与肉抱在一起飘飘荡荡着,管他天堂还是地狱。
隐隐约约瞥见一个国王。
硕大的头颅卡在晶莹剔透的王冠里,甚至看到了刻在鬓角青白的压迹,在皱纹逶迤的眼角斜着一抹乌鸦乱翅而飞的凄厉,他耸动着金色的唇线发出一种类似三线那种乐器故意拉出的尖刻粗励的哀叫,高高低低的回响不绝于耳。
“失去者在哭泣”
浮木又一次闷头沉进了海里,海浪那高贵靛蓝色的长裙恋恋不舍地拖曳而去,他惺忪着,那好像来自国王的书房纸墨挥张的味道漂洋过海地来到他的鼻尖,他深嗅着仿若是一支美丽的玫瑰或者蔷薇,就是这样认识了十年。
十年一定是一个丑陋的年轻女人,没有什么比一个丑陋的年轻女人拥有更多的惆怅与哀怨,让她在国王哭泣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另一岸。十年吹了吹书上的土,撕掉了它的封面,用仆人扔在地上的烟头点燃,然后流到浮木的肺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的玫瑰或者蔷薇。
除却这尘土与纸张飞扬的,烟丝与笔墨缠绕的,十年烧将在水火之间的丑陋的容颜,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只是如海市蜃楼中一般虚无缥缈地互相存在。
即使有一天海水被晒干,暴露出整个家族的遗体,浮木也不会承认,在与国王的书房的丑陋的年轻女人的交往中有任何爱情的心迹。
十年倒是不关心爱情的,在她不断被浪费掉的命运中至少还有一件被断然否定的爱情。她流着口水,憋红了脸蹲在地上,即将燃尽的温热的纸灰堆上如灵光乍现似的跳出一两颗火星,如此便是她的烟火璀璨。
穷尽脑汁也不明白,这薄脆如命的尊严与矫揉造作的爱情。
是在第143页结束的,从此,十年彻底消失了。也许这第143页就是她自己,生扯下来,团成团儿,投向火炉中去了。
在那也许会跳出一两点火星的纸灰马上全部寂灭了的那一刻,浮木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同的味道,他说至少与以前那142页的味道没有任何不同,如今回想起来倒多了一丝无处安放的空白感,在这个独自的世界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会出现。
十年更加不敢奢望浮木能够在这143页的纸灰中认出自己,骨节分明的字体在明蓝与炽黄的映照间羸弱不堪,抽离了所有颜色的灰烬支撑着某一段笔触连续不断,远远近近,似乎夹杂着国王令人讨厌的哭泣声。
记忆越沉越远,有一天忽然想起,第二天就会彻底忘记。
…………
在浮木这肿胀而镂空的中心只有,一件行将就木的爱情,那就是在粼粼波光里不断下沉的那道凄美动人的船影。
就是不远的那里,他的罗丝在沉落。
她是那么美,恍然波提切利笔下刚刚诞生的维纳斯,秀美清纯,羞怯幽怨,美得不可言喻。你难道不能理解这么多人如此爱她吗?海女与美人鱼匍匐在她的脚边,陆地上的国王日日夜夜为她掩面哭泣,还有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漂浮者,一直眺望着那场别开生面的海面舞会。
美酒在水晶杯中波光潋滟,她拖着红色长裙的下摆从人群中漫步走来,优雅地执手,摆动起她动人的身体,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热烈的目光追随着她,不住地赞叹。
“多么热情的舞蹈啊!”
“让人感动的女人啊”
“简直无可挑剔”
…………
浮木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歆羡如痴的眼神就像他永远忘不掉罗丝那不可方物的美一样。他不愿让别人得到她,所以他只要一同毁灭的结局。毁灭才是永恒的爱情。
所以他毫无犹豫地离她而去,奋不顾身地投身海的地狱。留给罗丝的是一场穷凶极恶的暴风雨。
不知道海风是用什么样的利器划开了罗丝娇嫩的皮肤,那粗劣狰狞的伤口在浮木的心上如星火燎原般地焦灼着。当漆黑的海水漫过罗丝圆润的肩膀,她微不可见地开始颤抖的时候,浮木要拼竟性命的力气才能在这颤抖中抬起头来。直到一切都恢复安静的这个夜晚,罗丝掉落在在海平线上的视线是不是遇见了那只可怜的木头?
他辗转漂浮着,付出了这一生的时间等待着就是为了这一刻。是金风玉露还是第一最好不相逢?
有些东西挣扎的,越来越剧烈却早已来不及了的。不知不觉间,猩红色的月光如大雾弥漫开来,海水咬牙切齿地蠕动着什么,头顶上有一种浓烈刺鼻的撕裂感在越积越厚的黑云中酝酿,又有一些东西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永久地湮灭了。
是爱情还是生命?不可抵抗的黑夜如常般踩了下来。
如果你细细去看,也许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一只断裂腐朽的浮木,一本143页的浪漫情诗,一座在烟霞中沉落的帆船。
我们所能唯一确定的只有一段爱情随波逐流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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