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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拎着两瓶“六子粮液”,去赴朋友之约。席间,众人皆夸酒好,有位仁兄甚至觉得,这酒比茅台还要好喝——当然,茅粉们闻此,必嗤之以鼻。其实,在我看来,手工酒和工业酒是两个不同的体系,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喝酒的人认可了纯手工的口感,就可能对工业酒有种心里上的排斥。譬如,我就会觉得,茅台虽好,毕竟还是要经过勾兑和调制,大抵香精之类的,还是要有些添加的吧?如此,就跟我所想象中的原生态,多少有了些距离。
我的“六子粮液”,来自西峡的深山里。那地方,前年秋季我去过一次,本来是朋友带着,到山里去玩儿。中午,在山民张六子家里吃饭时,人家拿出自酿的玉米酒来待客,没想到还挺好喝。我问六子,还会不会做更好的酒?他说,还可以用高粱、玉米、大米、小麦和绿豆,做成“五粮液”。我说那就做些吧,到时候我来买。
六子家很简陋,虽说旁边还有几间屋子,却都空空如也。因此,他差不多算是独门独户了。种地之外,六子的副业是养蜂,做酒算是副业的副业吧。他的儿子已经到山外去住,平时的事业是漫山遍野地去掏野蜂蜜来卖,似乎做的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只是不知此举有没有破坏当地的生态?
去年春上,六子的新酒做出来,多次托人给我带话,无奈我向来行事拖沓,直到国庆时节才得成行。那天到西峡时已是傍晚,朋友在城里请我吃晚饭,备的是玉米酒,口感还好,一不留神竟喝得高了,以至于我在住店时,看到风韵残存的老板娘,还似乎有些亢奋,说话便多了些,实在是有失体面。现在回忆起来,可能那几天我的心情不太好——通常人在不开心时,便会不自觉地寻找渲泄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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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山时,朋友先带我到山角下,参观了当地一个著名骗子的老巢,大招牌上写的是“美国山羊养殖基地”,其实,搞的是非法集资的勾当。据说,起初这位老板是县政府要员的座上客、大企业家,把几个亿的钱弄得没了下落,方圆左近的百姓上当的不在少数,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他自己不得不去坐共产党的大牢——如此说来,我党果然是伟光正,总能在大家都倒霉之后,自己还立于不败之地。
山羊基地的建筑风格,像是低端的房地产,土洋结合,不伦不类。而且,入口处有位在扫地的妇女,还真的煞有介事地问我们要不要买此地的房子?尽管她很认真,可我们觉得还是个笑话。看到路边田地里,有对正在翻地的老年夫妻,我们上前搭几句话,才知也是被骗过来的——操劳一生,攒下二十多万元的积蓄,儿女们几次三番都没有骗走,反倒痛痛快快地交给了外面的骗子。接下来,便沦落到不得不替正在坐牢的骗子打工的地步……看来,没把自己的儿女培养成骗子,实是我们层民众家庭教育的最大失败。
琚建豪的家,在那架山的半腰,是一片破旧的房子。当然,若拿新时代的流行语,说它是古村落也行。村头的路边上,有所只剩两个学生的学校——仅有的两间房子,看上去比附近的民居要好很多,还装的有空调。房子山墙上写着“扶真贫,真扶贫”,看来这是在响应习主席号召,真是皇恩浩荡呀。
琚建豪和李春晓都是今年才从这所小学里毕业的,已经到镇上学校去上初一,问起他们的学习情况,都说是一般般吧,似乎都挺谦虚的。琚建豪的妈妈上山去拣桐子了,他在家里负责照看摔伤的姥爷。姐姐在郑州上大学,原本国庆假期想回来,又嫌车票太贵,就留在城市打零工了。我问琚建豪爸爸呢?他说外出打工了。我又问在哪里打工?他说,只知道在矿洞里,但又不知在哪里的矿洞。
在琚建豪家院子的角落,停着一辆半新的QQ轿车,轮胎已经瘪下去,看来已经闲置好久了。我问将起来,他说是舅舅的车——这位舅舅原本在出城里,是个开杂货店的小老板,后来眼见得生意不行了,不得不远走他乡,外出打工,就把自己的车放在姐姐家。旁边院子里,有不少种香菇的木头架子,琚建豪说,那是他婶儿从前弄的,后来嫌种植不赚钱,也随丈夫出去打工了……
琚建豪的婶儿家,常年没人,房子便无人打理,有次雨后就给冲塌了。因为家中没有钱,再建的时候,就只好用那种特别廉价的材料,盖起来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是纸糊的、可以拿到坟地上去烧的那种,这令我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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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家门前,有道蜿蜒的河沟,原本流着清澈的溪水,现在沟边有着不少生活垃圾。河沟对岸有棵老柿子树,垂下来的枝条上,旮旯着颗特别大的柿子,我顺手指给琚建豪看,他误以为我是想要,就说要回屋拿掐杆出来,掐掉让我拿走,我制止了他,他显得有些羞怯……我心里想,这孩子真普良啊。
李春晓的爸爸,是个上门女婿,跟她妈妈生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因此,她放假回到家里,就得负责带弟弟妹妹,看上去很辛苦的样子。离开琚建豪家没多远,我们看见李春晓抱着弟弟、领着妹妹正从路边的沟里往上爬,她看上去比琚建豪要高大强健些,对于我们的所有询问,她都回答得极简洁……等会儿,有个中年妇女过来,说话很是热情爽快,还邀我们到她家里吃饭。我以为这是客套,朋友说是这女人是李春晓的姥姥,很真诚的,上次他已在人家吃过一顿了,饭菜很好吃。
现在的农村,差不多都被城市掏空了,平日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有些土地也没人种了,呈现出的残破和衰败令人心酸。好在假期有琚建豪、李春晓这些孩子们回来,才让老旧的乡村有了些生机。但是,他们终归也会离开土地,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令人担忧的是,把这些善良得像羔羊一样的孩子放入城市的狼群中,他们将会经历怎样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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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两位少年,沿山路而上,又遇上几户人家。此地的神奇之处,是在两户人家的门前,有两簇长得很大的芭蕉,虽然有被毁坏过的痕迹,可依旧显得葱笼茂盛。在我的印象中,芭蕉是江南园林中的雅物,却跑到北方的山沟里,还长得这么茁壮。问百姓何以要毁掉它,答曰:长得太旺了,碍事——只是不知,这簇繁绿能碍着他们什么事?
这几个农户,家里都没有人,却敞着门,不知是否觉得自己穷、没什么好偷的?我们走进一个院子,从筐里拿了几块红薯,出来大门,碰上这家的男人从外面回来,恰好我的朋友跟他还认识。寒喧几句过后,我们开始探讨一种叫做地雷子的毒蜂,它们不吃蜂蜜,却以蜜蜂为食,是蜜蜂的天敌之一。然而,一旦捉到它,便可以拿来泡酒喝。
地雷子这种东西,非常的牛逼。跟别的蜂不同,它把自己的巢筑在地下,没事儿就飞到别的蜂群里偷吃蜜蜂。这些家伙体型硕大,贪得无恹,有时它们甚至会钻进蜂箱,肆无忌惮地饕餮一番。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若是蜂群齐心协力,群起而攻之,弄不好反倒会被咬死。
当着我们的面,那男人用带长柄的网兜,表演性地捉了两三只地雷子。我们说拿去泡酒喝吧?人家却说有更重要的用途——他拿剪刀去掉了它们的腿,然后再在背上抹上一种乳白色的毒药,那些家伙就得飞回自己的老巢乱撞,同伴们沾上就得死……就这样,整巢的地雷子算是被灭了门。科技新时代,世事更险恶呀。
我问这馊主意谁出的?那男人说,是邻居家儿子,一个学化工的大学生。而那个大学生的父亲,就是村小学的校长兼唯一的教师宋老师。外面的宣传,会说宋老师扎根深山,献身党的教育。但在村民眼里,宋老师把学校的学生越教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两个,还煞有介事地拿着公家每月五六千元钱的工资,与良心何忍?
据说,宋老师还为富不仁,特别的小气。举出的例子,大概是儿子结婚时,关于怎么收礼和在哪儿请客的事情,宋老师的账算得极其精明,通过此事他又对村民们割了一茬儿韭菜,大家满腹怨气,却是敢怒不敢言。说话间,宋老师骑着摩托回来了,随后他的女儿女婿也开着轿车回来……看来比起土里刨食的农民,头朝外的人从着装到派头就是不一样。大家都马上起身,笑脸相迎,亲热得像自家人。看到陌生人,宋老师主动过来招呼,我们客套几句后,便灰溜溜地驱车,赶往山上的张六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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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的时候,山民张六子并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到城里的亲戚家去帮忙了,过会儿就赶回来。落坐之后,我说要尝一下新酒,那女人拿起碗,顺手舀了半碗递过来。我抿一抿,入口绵软温润,有种特殊的香气,忍不住一口一口地接着呷……女人误以为我是喝着费劲,就劝我道:喝不了倒地上就行了。我心说那不可惜了吗?还是不紧不慢地坚持把半碗酒喝完。
过了会儿,张六子骑着摩托回来,说是亲戚家也留他吃中饭,他还是坚持赶回来跟老朋友见面。来时就发现,六子家的正房已被拆得只剩残垣断壁,我们只得坐在他家厢房里聊天儿——问及家里房子怎么会被拆?他说是国家电网的高压线正从头顶上过,下面的房子就得拆迁。我又问他发财了没有?他说没有,只赔偿了十来万,还要在附近建新房子,估计弄完也剩不下什么钱。
说到这里,我有些好奇,为何正房拆了、厢房却还留着?六子说是涉及到赔偿款,人家只拆高压线正下方的——可我们看到旁边邻居家根本就没住人,离得也更远些,部分房子却也能被拆掉?六子说,那是他家有人在县上工作,托关系给电力公司的领导送礼后特批的,就这样他家也获得五六万的赔偿……听罢,我心想这个生意做得不错。
六子这个人,在山民中属于极精明的,种田之外,还会养蜂和做酒。有意思的是,他自己在饭桌上却不怎么喝酒,这也许就像贩毒的人通常不吸毒一样。我问他今年做的酒是五粮液吗?他说实际上是六种:高粱、玉米和大米,这三种粮食是可以出酒的,还有小麦、绿豆和豌豆,这三种粮食是出味的——那分明就是六粮液喽。后来,我更准确地定名它为六子粮液。
说起自己的酒,六子自信满满。他说:“我们这地方做酒,主要是水好。城里人来这里玩儿,一喝我们的山泉水,手上拿的几块钱一瓶的矿泉水顺手就扔了。还有好事者,把这水拿到城里化验过之后,拉着个大水桶就来了。”我问:这里做酒的人多吗?他说:“不多,有人看我做酒,就也偷偷试着做,但他们都没有做成。”我也向来认为,有些事情挑人,并非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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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也看过一些小酒厂,大多在工艺上已被改良,譬如把麯块换成了麯块、混料用上了破碎机、发酵时间也只有一两个月。而六子做酒,是先把各种料混好,然后人工搅拌,每天好几次,每次半小时……直到搅得闻见了酒味,再密封起来发酵,一般头年秋末开始,次年春上才上笼蒸酒,整个过程在半年以上。因为是百分之百的纯手工,所以每年的产量也就两百斤不到的样子。
今年做的酒,此前用于来人招待,加之也卖掉了一些,六子说现在剩下的也就一百三十来斤,同行的朋友要二十斤,我说余下的全给我吧,灌到九十多斤时,他说余下的有杂质,留着些自己喝吧。而后来我听说,也没能留得下,两天后朋友的朋友过去,把剩下二十斤酒全清了底——这让我想起一句乡间俚语:山里的猴,不敢引头。
说话间,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曾买过些蜂胶——那时大姐正病重,我和二姐去我退休的初中老师家里买蜂蜜,师母说家里还攒下些蜂胶,是特别好的东西,问我们要不要?这东西我从前听说过,知道它是个稀罕物,就把它买了下来。我原想是拿它给大姐补养身子的,回来却发现这玩意硬的像石头蛋,根本无从下手。而且,打开包装后我发现底下也确实有几块石头蛋,我想这肯定是趁老师不在家时,师母耍小聪明暗中捣的鬼……没成想,几个月后我大姐不幸辞逝,这些宝贝在我家里一放就是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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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告诉我,蜂胶拿来直接泡酒就行了,喝过蜂胶酒之后,可提高免疫力,强身健体,对好几种病都有疗效,他有个亲戚甚至拿它治好了羊羔疯……哈哈,我心想,老百姓说起什么来,就喜欢夸大其辞。然后,六子又说并不是所有的蜜蜂都产蜂胶,他自己养的蜂就不产蜂胶而只有蜂蜜和蜂蜡,临了还交待我,可以给朋友们推荐他的蜂产品,若是当成生意来做也是大有可为——只可惜,这些年我早已忘掉怎么做生意了。
因为头天晚上我喝得有点高,所以中午我就把持着,尽量少喝一些。酒喝到五六分时,我站就起来在附近瞎转悠,看到大门外路边墙洞里立着一黑一黄两条大狗,很是威猛。我跟六子打听,好像去年来时还没它们吧?他说是的,前几个月才买来看门的,这俩货都很能吃,给家里增加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同时它俩也很能干活儿,每到晚上九点多,就会放出来,它们就大大方方地卧在进山的必经之路上,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直到天亮——狗这种东西,似乎历来就比人靠谱儿,这是人所共知的。
离开张六子家,晚上依旧住在西峡县城里。第二天朋友带我去了另外一个穷乡僻壤,那地方叫虫蚜村……此文写到这里,已显得太长,虫蚜村的故事另外再讲吧。遗憾的是,虽然两次见过张六子,我却没能记住他所在的山村叫什么名字,看来还需要去第三次。而且,听六子说,他最近又要出酒,我还真的准备再去看看。没办法呀,老来最喜静,近年来能牵动我内心的,就是广大的土地和乡村。
另外,还要讲点传奇的事情。回到我所在的城市,有次我请几位茶界的朋友品尝六子粮液,大家都说不错——我以为,跟味觉相关的东西,还是应该相信茶人的味蕾,尤其是有位人称老姚的先生,喝过之后竟说这酒中有些许桐油的味道——真是神了,因为那山上确实长着很多油桐树。一到深秋,桐子散落地上,山民们便漫山遍野地跑着拣桐子,回来卖给贩子,换些钱来贴补家用……亲爱的读者,每当想起大自然的这些恩赐,我都会觉得心绪难平,满怀着对造物主的感激。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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