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走进里屋,母亲躺在床上挥着白团扇,老太太把外面的话都听在耳里的。老太太对家里的人心里明镜似的,大局为重,她避重就轻劝女儿。
老四媳妇就是嘴碎,那也怪不得她,她个性要强,偏偏老四不争气,狂赌烂嫖,挪了公用的钱,让她当不成家。
老三媳妇当家又力不从心,你得体谅体谅。
儿子不争气,为了家里和气,另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终究算外人,老太太得帮着媳妇说话,平衡着这个家。所以四奶奶前前后后一直都很强势。
老太太话音一转,也告起艰难:
“先两年,东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告了艰难就把儿子的话顺了过来,也叫流苏回那个离婚了七八年的家,领个孩子混吃等死是正经。
老太太毫不含糊站在儿子媳妇一边,也是挑明了让流苏走。没钱,就是在家人那里都是得不到尊重。这是现实,伤感情的现实,血淋淋的。
四奶奶来催老太太下去打发徐太太,徐太太等着回话。徐太太来替七小姐宝络做媒,七小姐24岁了,六小姐流苏28岁离婚在家都七八年了,也难怪人家说老太太不上心耽搁了不是亲生的老七。
老太太叮嘱泡茶,叮嘱不能弄错了茶叶,四奶奶找茶叶,看见了七小姐。顺便把姐妹俩敲了一下。
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著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著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流苏正在她母亲床前跪着,凄凄凉凉的,还在体会着母亲刚才的话,这下又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自己没有人心不会替娘家人划算,把兄弟们拖穷了还赖着不走,没有廉耻。
手里没了钱,就没了家庭地位,受人白眼受人指戳和践踏,多凄凉。这是出嫁姑娘的尴尬,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著,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 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
眼前只有谁可以做她的依靠?似乎只有母亲。迷糊中她似乎枕着母亲的膝盖呜咽着,可是她求的母亲和现实中的母亲不是一个人。现实的母亲是和兄弟们是一条心的。
在这个家里,她的声音是不合时宜的,被嫌弃的,如同轻飘的灰尘。
徐太太来了,徐太太已经知道原委了,替流苏不平,她的兄弟把她的钱盘来盘去盘完了,应该养她一辈子。
现实是已经不可能了。
流苏感叹自己没有念书又不能做事,找人也迟了,都二十八了,一辈子完了。
徐太太说:“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这话大有深意。人的一辈子都有羁绊,有钱人可以任性撒手,穷人完不了,连发忧愁的感慨都是奢侈。活着,都离不了人,出家人还得向尘世中人化缘。还要在人身上去想。
徐太太有意带流苏下去吃饭,一家人说说这事就破冰过去了。流苏不行。
回到屋内,看着门上玻璃透过来的光,看着楹联上一朵朵花托着一个个字,字是浮的好像自己浮着不得着落一样。
张爱玲总是把人物的心情融在眼前细微的描写里,细致入微,又恰到好处,值得回味。
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
在这里,她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果还有钱,如同神仙洞府。如今要出门,发现世上已经过了千年,自己赶不上这个世界的变化。也老了。
这个陈腐的家不缺新生命,七小姐亲事未定,后面还有八小姐,三爷四爷家女孩子也渐渐长大。徐太太说要替她留心的,自己真的老了吗?
她扑到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自己,娇小的身躯,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青玉一样的脸,尖下巴,美而且不老。
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著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著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著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著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
古典的音乐,现代的舞步,这样的搭配对于流苏也许最好的,是她成功的关键。虽然抹不去底调的苍凉,她要出发了,这个家待不下去,就要去征服世界。就像斯嘉丽穿着窗帘制作的舞裙出发一样。男人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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