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春江宛若白练，一叶轻舟蹁跹而行。老艄公抹了抹脸，清清嗓子，朗声唱道：
南国溪阴暖，
先春发茗芽。
采从青竹笼，
蒸自白云家。
余音随江上的沙鸥回荡在水面，这时竹帘轻挑，钻出个清秀的青年，天然一段风流儒雅。艄公忙停了唱歌愧然道：啊呀，真是对不住，老朽这唱，扰了公子的好梦罢。
青年粲然一笑：老人家哪里的话，游江之际，还能听到佳词妙曲，这还得感谢您呢。
艄公摆手：公子说笑，说笑。
青年问：老人家的唱词很是清新别致，听了竟是这采茶之事呢，想必艄公的家人是在这附近采茶。
艄公把手指向两岸的一片清翠，对少年说：公子说的准了，老朽的家，便在这江畔，近日茶事忙，老妻闺女都在这茶林之中呢，心里有感，不禁唱出来了。
青年轻叹：山水灵秀处的老人家还吟得这等好诗，教人十分羡慕。
艄公笑道：公子，这诗句，却是出自咱们这的老县令之手。
舟上又是竹帘掀动，走出一名妙龄少女，唇红目乌，顾盼流光。
少女说道：相公，这是行至何处了呢？吐字间略现蜀中之音。
青年说：想来是宛陵先生旧地到了。
少女拍掌莞尔：是了，是了，新安江畔，梅圣俞伯伯曾为建德县令，相公，咱们既然游历江南，就应该去拜访他老人家故地不是吗？
青年点头：弗儿说的是，当年我考进士，也是梅伯伯为考官，说起来也有师生之缘，咱们这就靠岸去。
恍惚间碧波泛起，青山倾至，百丈飞瀑，七里扬帆。二人携手跳下小船行在岸边。
却见身后有人叫：苏公子留步。
青年和弗儿回转头站定，见一名小厮气喘吁吁跑来，道：本家老爷在清溪备下小宴，诚邀苏公子小聚。
青年一愣，少女便问：你怎的就知道他是苏公子？
小厮也是一愣，说：我便不知道呢。
弗儿梨涡浅浅：苏公子是脸上写了字，还是头上长了角？
小厮红了脸道：老爷说是，便是他了。
青年奇道：你家老爷又如何称呼？
小厮道：老爷不让说。
弗儿微嗔道：那便不去！说着就势扯青年的衣襟。
青年笑对小厮道：内人顽皮，有劳小哥领路了。
一路上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绕进了茶山，枝叶掩映处，隐约出现一座茅舍，舍前一方石桌，并未有人。
弗儿左顾右盼道：这是什么待客之道，连个凳子都没的坐，也没人招呼。
忽然听得有人说：鹿鸣饮宴，迎我佳客。
山风拂来，竟是字字清凉可辨。
弗儿扑闪着秀眸，有些迷惑。青年一笑，极清楚的对道：阁下请坐，喝杯清茶。
忽见小厮笑咪咪提了两个木头桩子过来，往石桌前一放。显然便是凳子，青年拉着弗儿不客气的一坐。
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尤妙。
弗儿红了脸，青年微微一笑。
弗儿道：你还笑。
青年道：人家夸你呢。
弗儿恼道：谁要他夸！
青年指着木桩答：山石岩上古木枯，此木为柴。
话音方落，屋后转出一名老人，茶农装束，手里还提了一个小筐，笑容可掬：子瞻贤侄，近来何好？
青年眼睛一亮：梅伯伯，你居然在这里。
弗儿眼色尖，亭亭万福道：弗儿见过梅伯伯。
梅伯伯大笑：好标致伶俐的侄媳妇儿。
他放下小筐，就着溪水洗了手，从茅舍内捧出一个瓷罐，拈茶叶在茶盏中，用煮沸的泉水冲入。顿时暗香袭人。
梅伯伯道：子瞻，梅伯伯身在建德为官，却拿不出美酒佳肴来款待，不要怪老朽怠慢啊。
子瞻微笑，弗儿一旁言道：虽然没有美酒佳肴，却有天赐佳茗，人言梅伯伯采茶官，我看不实，应该称老茶农才是。
梅伯伯笑道：这何尝又不是我之所愿！
三人坐下，推盏品茶。
其时居然山中霰气散漫，落起鹅毛大雪，三人未觉其冷，更添一份兴致。须臾间，山间青碧尽化作白银皑皑。一拍空壶，子瞻便瞅到身边弗儿春衫单薄，让弗儿入茅舍避寒。
弗儿起身，去加了一件夹袄，道：我给你们煮茶去。
这时溪水已被大雪深埋，弗儿取了秀发间的银簪扫茶枝叶上新雪入壶，在火上烹煮。饮了雪水烹茶，三人更觉满口生津，回味甘醇。
恍惚中梅伯伯笑道：子瞻少年素有诗名，弗儿又伶俐善乐，何不以今日茶饮之事，歌舞一曲呢？
子瞻大笑拍手，放声吟哦；只听弗儿在旁边倾听着，拨着琵琶，轻轻唱起来，到兴致处，茶香，雪影，轻歌交融一处。
梅伯伯忽地停了盏问道：子瞻，此茶何味？
子瞻觉得茶香清冽，答：醇清甘美。
又向弗儿，弗儿机灵，道：品性高洁。
梅伯伯道：一盏清茶，就有千般滋味，再细细品尝罢！
子瞻含了茶，缓缓尝着，只觉得清香入喉，但舌间微苦，又喝了一口，苦意渐消，却无由来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不禁怪异地举目望向弗儿，岂料弗儿也是低头颦了眉。再饮，无由的悲凉随着清香、微苦，最终化成一片通透旷达，空明澄澈。
抬头，忽然发现对面空空如也，惊讶中放下杯盏，便呼弗儿，无人答应，环顾间，岂止弗儿沓然不见。便连石桌，木桩，茅舍也化为子虚乌有，只剩空山流泉，寂静无声。
子瞻大惊，抽身站起欲寻弗儿，猛地扑了一跌，沉入一片青绿波光。
子瞻哎了一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竟是南柯一梦，弗儿在身旁轻轻唱着，这诗仿佛在何处曾听过：
酡颜玉碗捧纤纤，
乱点余花唾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
梦惊松雪落空岩。
艄公一声清啸，小舟过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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