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叮……叮……”

我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努力伸展四肢，像是要驱赶体内的睡意。

白晃晃的阳光不顾窗帘的阻拦，肆意地照在我的床被上，仿佛泼出去的水一般，明亮而闪眼。我费力地转动身体，伸手关掉手机的闹钟，不由自主地打开微信。

这几乎成为了我的习惯，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手机，看看是否有人给我发消息。尽管微信图标右上角的红点从未亮过，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点进去，如同基督教的谢饭祷告一样重要。

在我意料之中，还是没有人给我发消息。回望自己的一生，过去的日子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长相平庸，学位一般，大学毕业后也从事一份平凡的工作，没有惹是生非的条件，生命的列车有条不紊地往前开着，心中免不了有股卑微的无奈。

“叮咚”

微信的提示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为解决本人衣服无人洗，饭菜无人做，花钱无节制，生活无压力的现状，本人新引进一招商项目，将于2018年5月14日12时18分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请您准时参加。

我看着屏幕上落款的名字——张梦凡，我闭上眼睛，重新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中，身体仿佛轻盈起来，思绪变成了断线的风筝，漫无目地漂浮……

高中是大家情窦初开的时期，荷尔蒙如火山从身体里爆发，灼热而炙烈。抛开老师对于学生恋爱的扼杀压力，很多人仍是害羞且胆怯的。那时候大多数男生求爱方式通常就是写情书，或放学后送女生回家。要是更胆小者，会悄悄尾行在心爱的女孩后面，安慰自己是英勇无畏的骑士，目送心上人回家比学习和考试更加重要。

我暗恋的女生是张梦凡，她学习成绩很好，也是英语课代表。每当有年级有重大活动时，她总是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如同受千人瞩目的女明星。青春善良，笑容甜美，符合我对美好的所有期盼。

每次我上课偷偷看她，都会感觉我的心要跳出胸腔。如果她注意到我的话，一定会发现我的眼睛像火，烧得眼波闪耀，而她的样子倒映在眼眸里，被爱意团团包围。

晚上放学后，我会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家。

夜晚的路灯将碧绿的树叶褪成奶黄，再把它们投影在地上。风一吹，树发出沙沙的低语，斑驳的叶影跟随着节奏摇曳，如同湖中摇摆不定的水草，把美人鱼一般的她裹挟其中，构成一幅美丽的海景。而她的影子，形影不离，一遍又一遍出现在她身后，明目张胆地处在光明中。

此刻我多么希望我就是她的影子。

后来这种事情多了，梦凡的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在学校门口接她回家，怕她再被青春期蠢蠢欲动的男生骚扰。有些人非但不死心，还顶风作案，都会被她母亲扯着嗓子骂。

我现在仍然记得，张妈妈抓到一个跟着张梦凡递情书的男生，借着路灯大声地把情书内容读出来，男生傻傻地站在面前，犹如准备接受审判。张妈妈冲着男生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引得很多学生驻足观看。张妈妈的样子仿佛发疯的母狮，恨不得把男生一口吞下。梦凡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可爱的脸蛋上映着嫣红，不知是害羞还是尴尬。

其实我也多次给她写过情书，不止是我，我相信班上大多数男生都写过，梦凡的追求者排起来，绕操场一圈我都信。但是我只会悄悄地塞进她的抽屉，通常她对于这类情书，连信封都不会拆开，甚至连受到她轻轻一瞥的资格都没有，就被扔进垃圾桶了。

我一直把梦凡当作学生时代的女神，如同躁动的夏天里天上的繁星，可望不可及。我相信这样的鲜花终究不会插在我的头上，其他人也一样。

直到那天我听说：张梦凡谈恋爱了。

刘浩是我们校篮球队的队长，人长得一表人才，双眼大而有神，身材魁梧挺拔，留着短短的寸头，整个人显得干净精神。每到周六放学，都可以看到他在球场上飞奔的帅气身影，旁边还时时传来花痴女的尖叫声。

关于他们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学生们都觉得合适，就像英雄配美人一样理所应当。那时候在空间底下的评论全是我们留下的祝福，一排又一排，形似一块块砖头筑成他俩爱情的长城。

只要不影响学习，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他们并没有像电视剧中男女主角在一起那样顺利。

张妈妈听说女儿恋爱了，管教更严了，每天放学直接蹲守在教学楼门口接女儿回家，尽管这样经常被学生拿来当笑柄。梦凡对此很反感，直接把母亲当作空气，把她晾在身后，孤独地返回夜色中。偶尔也会看见梦凡和母亲在楼下斗嘴的情景，两个女人丝毫不客气，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争得面红耳赤，在梦凡身上我也看到她母亲的倔强和固执。

张妈妈是中专的老师，烫着大波浪卷，戴着大边框眼睛，眼睛小得眯成缝，锐利的眼神穿过镜片如针锥扎在身上，平时走起路来呼呼生风，一副雷厉风行的模样。

梦凡和妈妈的关系越变越差。

有次，张妈妈上课时推门而入，门被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发出震耳的巨响。张妈妈倏地冲向梦凡，好似捕食的野兽，一把抽出梦凡的书包，不停地翻找什么。所有人都在呆呆的看着，被施了魔怔定在原地。梦凡一边大叫，一边抓住张妈妈的手臂，母女二人奋力拉扯。梦凡不一会喊出哭腔，随后就趴在桌上啜泣。

那哭声死死地缠绕着我的心，勒得我喘不上气。悲伤的潮水一阵阵涌上心头，犹如狂风暴雨乌云密布天空一般。随着张梦凡哭声的喘息，将我的心脏时而抽紧，时而放松。我多么想冲上去一把推开张妈妈，把梦凡抱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但我只是在旁边看着，全身被痛苦紧锁，一动不动，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梦凡从那之后很少与人交往，平时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班上的男同学见到她如见瘟神一般，不知道是怕她还是怕张妈妈。女同学也没有和她玩耍，反而经常聚在一起，把她作为谈资取乐。梦凡再也没有成为所有人羡慕的对象，感觉从天堂重重摔下了地狱，还是十八层。

两个月后高考来临，张梦凡只考上了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人生海海，仿佛每个人都是一艘小船，各自航行。当狂风海啸来临时，有时候只能浅浅地望一眼，当你想上前帮一把时，却被海水越推越远。但是没有办法，生活总归要继续，等灾难退去，又要扬帆继续航行。

在婚礼上，梦凡把奶棕色的头发盘在后面，几朵象牙白的花当作头饰点缀。头纱隐隐约约遮住了她半边脸，可依旧挡不住眼里那如黑夜流星划过天空的光亮。在灯光下，梦凡的脸更加白皙透亮，涂着哑光红的樱桃小嘴艳丽无比，每走一步，身体划出优美的弧线，婚纱拖在身后，如同美丽的天使。

从同学们口中，我得知梦凡这几年的遭遇。

大学开始时，梦凡和室友关系并不好，几乎天天吵架。梦凡从小被人保护，属于邻家少女的类型，也没有集体生活的经历，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后来她妈妈跑了一趟学校，换了宿舍，可是情况依旧不乐观。

大三的时候，梦凡交了个男朋友，在过去受到伤害的她，并没有和家里人讲，而是选择把这些偷偷藏在心里，仿佛一件不为人知的宝物。梦凡把他当作了生活的一切，倾尽所有都给了他，包括自己的身体，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人类的禁果。

后来梦凡怀孕了，男朋友听说后就把她甩了。我如今也不知道梦凡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可能是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去做人流。在我看来，或许她已经没有能够相信的人。之后梦凡得了抑郁症，表面她只是一个内向冰冷的女孩，内心早就被生活和现实的蛀虫啃食得一干二净。

现在想想一切都是有征兆的。从高中开始，杨妈妈的压力像一颗种子埋在她的心田，恋爱、人际关系、怀孕……这些都成为了肥料，等到终有一天，苦痛在她心里长成参天大树，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她想着用乐观的斧头和坚强的钢锯把它连根拔起，可对于身材幼小和心灵脆弱的她谈何容易。

沧海桑田，千帆过尽，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对于梦凡，我早没了当年的爱意。相反，我她感到惋惜，年少时的女神却变成这般模样，不禁感概时间和缘分真是个造化弄人的东西。要是我在人生之海上遇到这些挫折和苦难，谁又会向我伸出援手呢？

我环顾四周，看到杨妈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发间有了肉眼可见的白丝，脸色是粉底挡不住的蜡黄，嘴上挂着淡淡的浅笑，可面部毫无表情，佝偻着背，形似一只老猴子，没了当年的犀利。

随着音乐响起，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梦凡身上。外表光鲜的她步入婚姻的殿堂，后面还有一大堆的挑战等着她，这些她又要怎么面对呢？

我闭上双眼，犹如回到从前，默默地祈祷：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