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城前脚刚回府,后脚就接到宁王派人送来的请帖,邀约第二天晌午宁王府一叙。他找来郑和商议,郑和淡淡一笑道:“这位宁王可急切得很啊,这么快就主动找上门来,看来他是恨不得马上就扳倒纪纲。”
楚君城奇道:“他们之间可有过节?”
郑和道:“朝堂之上,从来不会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敌人,所谓过节,不过一时利益之争罢了。宁王掌握京畿防务大权,统领二十二亲卫,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直属上司。可偏偏纪纲仗着锦衣卫的特权,不太把这位王爷当一回事,日子久了两人就有了嫌隙。”
“这么说来,你觉得宁王有没有诬告的可能?”
“我想宁王不至于以王爷之尊,顶着欺君的罪名去恶意构陷一个三品官员,他多半已是手握实据。这次就算纪纲没有通敌,违反皇命重翻旧案的罪名也够他喝一壶的了,怕是再难得到皇上的信任了。唉,金銮殿何尝不是一处杀机四伏的战场,楚兄你不入仕是明智的。”郑和感慨道。
事情有了眉目,楚君城轻松不少,想起一天没见到李亦晴了,就来到她的住处,敲响房门。李亦晴见楚君城姗姗来迟,脸色一沉,直接转身往里走去。楚君城赶紧赔笑道:“亦晴,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明知故问!你们出去就是一天,事先也不交代一声,害人家在这里苦等,这就是你所谓的妥善安置?”李亦晴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怼之意。
“是是是,是我做事欠妥,让你担心了。只因老花临时受皇上指派去南方办件大事,明日就要出发,所以我大清早就被他拉过去帮忙,直到现在才寻得闲暇过来看你。事出突然未及告知,亦晴莫怪。”楚君城据实以告,只是略去了其中细节,既不算欺骗李亦晴,也守住了机密。
李亦晴听他说得诚恳,心一软,气就消了,微嗔道:“你这位花兄也真是的,拉你去做苦力,也不差人告诉我,回头我要好好数落他。对了,他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
楚君城道:“不用担心,我和老花是什么关系啊,只管把他家当成我们家,我们就在这白吃白喝舒舒服服地住上一阵子。”
“我们家?谁……谁跟你是一家子了……”李亦晴双颊绯红,又羞又急,低头扯着衣角,小女儿的心思展露无遗。
楚君城言者无意,可听李亦晴这么一说,才觉得有些尴尬,脸上开始发烫,急忙干咳一声,说道:“老花置办了一桌宴席要和我们告别,你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再来叫你。”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做贼似的跑了,生怕被李亦晴瞧见他的糗态。
这晚,天下起了滂沱大雨,金陵城的街道楼台尽被掩于一片凄风寒雨之中。郑府的宴厅内,却是灯火辉煌,暖意融融。郑和举酒嘱客,与楚君城依依惜别。今夜之后,他们将踏上各自的征程,拳拳报国之心、惺惺相惜之意都付于酒水之中,因此二人疏狂一醉,一醉方休。
李亦晴虽处于对立阵营,也被二人的友情和豪情打动,为他们抚琴助兴。激昂的琴音带着那一点星火撕裂黑暗,穿透风雨,回旋在秦淮河的上空。往日烟翠缭绕、笙歌彻夜的秦淮河也一洗脂粉之气,和之以慷慨雄壮的波涛怒鸣。
及至天明,大雨未歇,但恶劣的天气阻挡不了郑和南下的脚步,一大早就悄然启程了。楚君城酒醒发现友人已经行远,便向李亦晴略作交代,独自前往宁王府。宁王朱权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一位实权人物,他的府邸建得极为气派,只需稍加打听就能轻易访到。
向守卫道明来意后,楚君城打着伞在雨中等待召见。不久,一位作将军打扮的人从府内快步走出,对楚君城行礼道:“末将乃宁王府仪卫长顾丘平,奉王爷之命,前来恭迎特使大人。”
楚君城赶忙还了一礼,道:“将军言重了,在下只是布衣之身,安敢受此大礼。”抬头细看那将军,不过而立之年,身姿英武,体格健硕,行止间隐然有大家风范,显然武学修为不低。
“特使大人过谦了,既是皇上钦定之人,便是皇亲国戚也得礼敬三分。大人请随我来,王爷已恭候多时。”顾丘平领着楚君城进入王府,路上遇到的守卫、下人无不垂首而立,表现出对特使的无比尊崇。二人直入会客厅,早有一青年候在那里。那人面目白净,气宇不凡,身着赤色四爪盘龙袍,自然就是宁王了。楚君城怎么也没有想到,如日中天的宁王朱权居然如此年轻,只比自己稍长了几岁。
宾主坐定,朱权问道:“适才本王见特使面露惊疑,可是因为本王岁数之故?”
楚君城被说中心思,慌忙离座赔罪道:“草民举止莽撞,还请宁王见谅。”
朱权粲然一笑,道:“无妨,你见过皇兄,理所当然会误猜本王的岁数。皇上和本王同为先帝之子,皇上排行第四,而本王排在第十七,是故年纪相差甚远。倒是你我年纪相仿,以后特使在本王面前不必拘礼。”
楚君城心道:“好在宁王仁厚不与我计较,若是换了别的亲王,恐怕要治我个不敬之罪了。和王公贵胄交往必须要谨言慎行,以后定要注意,切不可再这般莽撞了。”他松了一口气,决定直入主题,躬身道:“多谢王爷宽宥,不知今日王爷邀我前来有何贵干?”
朱权一拍额头,叫道:“你瞧本王,光顾着说笑,差点忘了正事。丘平,你将纪纲谋逆的证据呈给特使过目。”
“是。”顾丘平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小匣送到楚君城面前。楚君城刚要伸手去取匣子,心中忽觉不安,感觉到自己正被一道恶毒的目光锁定,而那目光就来自头顶。未及出声示警,梁上尘土簌簌抖落,随之掠下一个蒙面人,直冲匣子而去。顾丘平发觉危险临近已然晚了,只觉手中一轻,匣子已被黑影夺走。
楚君城最先回过神来,跨出左膝伸展右臂以武当长拳中的一记“定海针”直捣蒙面人后背,同时左掌微曲暗藏另一式“擒虎爪”,只待蒙面人回身反击就将其手臂扣住。蒙面人听得身后劲风陡起,知是楚君城来袭,轻笑一声,竟然不管不顾,朝顾丘平猱身直上接连劈出两掌。楚君城闻到掌风带起的腥臭味,大叫道:“小心毒掌。”顾丘平不敢硬接,只得往后退了一大步。黑衣人趁势占了他原来的位置,避开了楚君城的攻击。
顾丘平这才拔出佩剑,指着蒙面人喝道:“大胆贼子,竟敢私闯宁王府,还不快把匣子还回来,束手就擒!”
蒙面人仰天笑道:“呵呵,就凭你们也想抓住我?简直痴人说梦。莫说区区一个宁王府,就是皇宫大内我也来去自如。你们记好了,爷不叫贼子,而是天下第一刺客唐景天!今日受人之托来做两件事,一是取物……”他得意地扬了扬左手的匣子,狞笑着看着朱权,“二是夺命!”命字刚落,唐景天已然出手,右掌一扬,五枚泛着幽光的钢镖呼啸着飞向朱权。
眼看朱权难逃一劫,斜刺里飞来一张茶案,后发先至,落在朱权身前,将五枚钢镖全数挡下。唐景天轻轻地“咦”了一声,斜眼看去,却是楚君城悄然移到一侧,将茶案奋力掷出。“拈花微笑,飞叶杀人,唐某的绝技居然被你用这等怪招破解了,阁下应变之快令我佩服。”唐景天言语中带了几分落寞。
只有楚君城自己知道其间的凶险和侥幸。他由唐景天带有腥臭味的掌风中想起了一个人,再听他自报家门,再无怀疑,确定他和唐门有莫大的关系。当时在唐慕云身上吃的亏仍然历历在目,楚君城深知唐门暗器的厉害,是以慢慢移动到唐景天的身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拈花微笑只是分散对手注意力的诱招,飞叶杀人才是杀招所在。只不过唐景天的暗器手法远在唐慕云之上,五枚毒镖同时发出一气呵成,纵使楚君城早有提防,想要拦住也是力有不逮,于是想出了这么一招。
唐景天偷袭不成,不愿就此罢手,将长匣往腰间一插,双手各多了一柄长约一尺三寸的袖剑。楚君城和顾丘平大惊,抢前一步,封堵唐景天的去路。三人战作一团,唐景天以一敌二越战越勇。
数招一过,他已试出顾丘平武功偏弱,因此把进攻重心放在他身上,而对楚君城采取守势。顾丘平感到压力大增,唐景天鬼魅般的剑影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无所适从,分心间长剑被挑飞,接着胸口挨了一脚,委顿倒地。
失了帮手的楚君城自保尚且困难,更别说要拦住武功高他一大截的唐景天,几招之后也败下阵来。唐景天旨在刺杀朱权,无暇追击楚君城,使一招玉女投梭飞至朱权面前,左手向前一递,袖剑已刺入毫无招架之力的朱权腹中。唐景天阴恻恻地说道:“宁王,纪头领让你代他向先皇问好,嘿嘿。”说着,他又缓缓举起右手准备补上最后一剑。
“住手!”楚君城又惊又怒,暴喝一声,丹田中的真气突然激荡汹涌,顿感内力充沛,蓬勃欲出,于是右掌在胸前划了半圈,气聚掌心,向唐景天奋力拍去。
“手下败将,安敢言勇。”唐景天眉头一皱,将朱权推倒在地,右掌轻描淡写地挥出,与楚君城对了一掌。“砰!”楚君城身子只是微微一晃,反倒是唐景天被震退三步方才收住,整条右臂发麻,袖剑断成了两截,继而喉咙一甜,竟已受了内伤。
“怎……怎么会这样?”唐景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知道楚君城的功力远不如自己,唐景天只用了六成功力与他对掌,满以为能把他打成重伤。可掌力相交之下,他发现楚君城的内力陡然增强了好几倍,想要再催动内力为时已晚,对方浑厚绵长的内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了过来。亏得他处理得当,主动撤掌后退,以受轻微内伤的代价避免了更严重的伤害。
此时王府守卫已得知厅内发生打斗,高喊着“抓刺客”的口号向会客厅迅速集拢。唐景天目的达成,现在又负了伤,见对方援军拥至,不再恋战,往窗户纵身一跃。
楚君城不依不饶,跳过去追身就是一掌。唐景天这次早有防备,一按手腕上的机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射向楚君城,哪怕被其中一枚扎中都会身中剧毒。楚君城无奈,只好沉身避开,眼睁睁看着他破窗而出。
楚君城回头查看朱权伤势,见袖剑未刺中要害,且伤口周边的血呈鲜红色,排除了中毒的可能,心下一宽。朱权无力地抓着楚君城的手,用虚弱的语气吩咐道:“证据……夺回来……”
“王爷放心,我这就去追。”楚君城回头对顾丘平道,“顾将军,王爷就托付给你了。”顾丘平披有细甲,伤势无碍,快步上前为朱权包扎止血。楚君城拿了顾丘平的佩剑,从唐景天脱身的破窗处追出去。
厅外,唐景天遭遇了闻讯赶来的府卫,总数虽有百余之众,但相对于庞大的宁王府而言兵力有些不足。原来朱棣自登基之后,为防止“靖难”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大削减了各亲王的兵权,各地藩王虽然在封地内还保留了数千人的防卫力量,可与太祖时期动辄数万人的直属军队比起来实有天壤之别,而京城王府的卫兵数更是锐减,名义上仍为一卫,实则只有百余府兵。
他们面对的可是唐景天这样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一群人追着他东奔西跑,很快就被带得七零八落,始终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唐景天终于寻得脱身机会,在连杀了三名卫兵后翻墙突围。
“哪里跑!”楚君城双足一点,腾身而起,紧紧缀在唐景天身后。两人在雨中奔出七八里地,前者有伤在身,后者内功大进,此消彼长之下,唐景天始终没能甩掉楚君城。
来到一处僻静街角,唐景天猛然停住,转身静立。楚君城怕他又出暗器,在离他十几步的地方远远站定,长剑护在身前,使了个风雨不透的剑式,这是清风剑法的防守招式。“唐景天,你跑不掉了,快把匣子交出来,或许还能讨得个从轻发落的结果。”
唐景天轻蔑一笑道:“刚刚过于轻敌,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本来雇主让我留你一命,可你不识抬举,步步紧逼,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雇主?你说的可是纪纲?他怎么会认得我?”楚君城疑窦丛生。
“你只须知道,身为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除此之外别想从我身上套出其它有用信息。”唐景天说着,从背上抽出一口阴气森森的宝剑。该剑刃窄身薄,剑身镂刻鬼魅之形,剑柄处雕了个黑色骷髅头,整把剑透着邪魅之气。他双指轻拭剑身,幽幽说道:“楚君城,近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动用斩影的人,能死在此剑下,也算你的无上荣光了。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刺客的真正实力吧!”
“不要脸,哪来那么多的天下第一,谁封的?刚才跑得比狗还快,现在别以为拿出把怪剑就可以瞎吹乱掰,要不我封你个天下第一厚脸皮吧?”楚君城因为唐慕云的缘故,一看唐门的人就来气,是故口头上一点也不肯吃亏。
唐景天勃然大怒,喝道:“纳命来!”身形一动,寒芒闪烁,斩影剑似幽灵般掠向楚君城。楚君城蓄势已久,见招拆招,使出清风剑法中最为刚烈的一招风卷残云,将剑弹至空中,而后高高跃起,右手握住剑柄运劲一劈,一道凛冽剑气斩向唐景天。唐景天自然不会拿手中的轻剑硬撼,突然向前俯冲,避开锋锐,几乎是瞬移到楚君城下方,一抖剑尖,斩影剑便化出八道寒芒,分别指向楚君城身上八处要害,任着一处就他就难逃当场横死的命运。
楚君城没料到他的身法居然如此诡异,心中大骇。一般轻功都依靠真气支撑,若一口真气耗尽,则轻功不能维持,需要踩到着力之物进行换气之后方能继续施展,这就是人不能用轻功像鸟儿一样一直飞在空中的原因,即便武功强如达摩祖师,也需要靠一根芦苇才能渡江。
眼下自己已呈下坠之势,身处空中无处借力,楚君城除了硬接这八剑之外已无他法。而刚刚蓄力发出那道剑气之后,他的招式也已经用老,万难挡住唐景天那神鬼莫测的八剑。生死关头,他想起了归元功的奇效,试着从丹田强运了一口真气,一股暖流自丹田传至四肢百骸,脚下似乎有了无形的依托,楚君城硬生生地凭空横移了一小段距离,总算避开了唐景天的剑锋。
凌空换气的法子居然奏效了!只不过因强催真气,楚君城的气海内一片紊乱,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用内功。想要真正运用好凌空换气的绝技,还需要假以时日。好在唐景天还处在震撼之中,死死盯着楚君城,好一会儿才惊问道:“小子,你使的是什么妖法?”
“亏你还妄称高手,连我们武当派的梯云纵也不识得,我看简直就是井底之蛙。”楚君城信口胡诌,拖延时间好让真气平稳下来。
“一派胡言!当我不识得武当派的路数么?”唐景天双目如电,杀意顿盛,“刚才你侥幸躲过了我的鬼影森森,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挺过这套魅影十杀剩下的九式。”他见楚君城用怪异的招数两度化解自己志在必得的杀招,知道此人不除久必成患,是以起了必杀之心。
通过刚才的交手,楚君城也终于意识到天下第一刺客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只是唐景天在行刺朱权之时未出全力,以至自己低估了他的实力,这才敢趁他受伤孤身追来,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可他并未将恐惧和悔意表现出来,一振长剑,自信满满地说道:“那就把剩下的九式一一展示给我看看吧。”一边用余光观察周边情况,盼着王府的援军快些到来。可让他失望的是,除了雨点淅淅沥沥的声音,周围一片静悄悄,连个行人也没有。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看好了,浮光掠影。”唐景天双手握着剑柄用力一搓,斩影便像陀螺般在空中快速旋转起来,不间断地发出黑白两色光,如光明与黑暗交错。
楚君城的心神为光影所摄,情不自禁地盯着剑入迷,眼前出现了无数把斩影剑。唐景天抓住时机,将剑一提,使出另一式如影随形,黑影掩罩处,一柄长剑吐出,直刺楚君城胸膛。没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剑光干扰,楚君城清醒过来,可斩影剑离自己只有半步距离,已经无法闪避了,他已能清楚感觉到剑尖透出的死亡气息。
濒死之际,楚君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靓丽的身影,想不到自己最挂念的人竟然会是她。“对不起,无法兑现我的诺言了。”楚君城一声喟叹,闭上眼睛放弃了无谓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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