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巴尔蒂斯《房间》对于有些画家,你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他的某幅画作,就不想再去接近他了。巴尔蒂斯①就是如此。单是看了他画集的封面,就已对他敬而远之——画中以一种令人生厌的写实笔触,描绘了一名少女,自她勾起的腿缝间还可窥见一点内裤的影子。没想到就在最近,我竟意外地遇到了这张作品。原画据说是横宽3.3米的大作,而我看到的只是网上的一张小图,即使如此,我也感受到尖锐的冲击力。那它必定是一幅美术史上赫赫有名的杰作。能画出这种作品的画家,我竟未留意过。
巴尔蒂斯《街道》①巴尔蒂斯(Balthus,1908~2001):法国巴黎一个波兰裔贵族世家的次子,原名巴尔塔扎·克洛索夫斯基·德·罗拉(Balthasar Klossowski de Rola)。九岁时,以一只名叫咪仔的猫为主人公创作了四十幅连环画,1921年由诗人里尔克作序出版。1925年起独立学习绘画。1934年举办了包括其早期代表作《街道》在内的首次个展,成为热门话题。从这个时期开始与雕刻家贾科梅蒂结为挚友,并成为毕生的好友。其后,确立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体系,不止于绘画,对舞台美术、服装设计等领域都有涉及。1961年,被担任法国文化部长的友人安德烈·马尔罗任命为罗马法兰西艺术学院(著名的梅第奇别墅)的院长,在对梅第奇宫殿的修复上也倾注了心力。翌年,应马尔罗的要求首次赴日为“日本美术展”甄选参展品,邂逅了日本姑娘山田节子。1967年两人结婚,后半生一直相伴度过。——原注
赶紧从图书馆借了几册画集。有些画果真还是叫人生厌。不过,以这幅《房间》为首,《圣安德烈商业街》等,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有一种时间凝固、寂静而奇异的魅力。风景画也挺不错。我不禁想见识一下原画了。巴尔蒂斯与夫人山田节子结婚后,自1967年起的十余年间,画风呈现出令人讶异的日本风情,如《黑镜前的日本女子》等。日本画家无论是谁也画不出这种感觉——线、面、空间,以及只有真正的西洋画家才能展现出的,彻底打磨过的材质感与人物姿态。
巴尔蒂斯《圣安德烈商业街》 巴尔蒂斯《黑镜前的日本女子》友人大概会嘲笑:什么啊,怎么你现在才来说这些。不过,错过了许多欣赏他画作的机会这件事,反过来想,也意味着一种幸福,无论何时,无论是否上了年纪,总会有新的邂逅,品尝到新鲜的惊喜。假如想欣赏他的画,该首选让·莱马里(Jean Leymarie)编著的《巴尔蒂斯画集》(岩崎力译,LIBRO出版社,1998年)。作品的撷选和解说都令我满意,能够品味到巴尔蒂斯画作的真髓。
巴尔蒂斯是个容易引起世俗争议的画家。在20世纪30年代,被指责“猥亵”也是无可避免的事。因为在《吉他课》和一些作品中,他用青春期少女“下意识的裸露”(渡边首章语)去挑逗观者,让他们体会到一种“稚嫩的性感”;或是给一幅少女的裸体画题名为《献祭者》,还描绘了一些青春期毫不设防的少女形象……所有这些,都让观看者只能用一种带有性意味的眼光去打量其作品。当我阅读关于《房间》(1952~1954)的各种评论时,这种看法也尤为突出。
巴尔蒂斯《吉他课》 巴尔蒂斯《献祭者》“我们难道正置身于清晨一场不幸之事刚结束的现场?软榻上仰卧的少女,阳光洒在她的胴体,被作为一种“献祭品”呈到观者面前。这姿态,是缘于强暴之后的高潮?抑或,什么都不曾发生?【皮埃尔·克洛索夫斯基(Pierre Klossowski)《巴尔蒂斯绘画中的“活人画”》】“这具肉体,必定是早已死去的尸体吧?抑或是少女重新面对被玷污的命运,即将取回意识之前的那个瞬间?”【让·克莱尔(Jean Clair)《巴尔蒂斯,抑或轮回》】“断然扯开了窗帘的怪人、有如死尸的裸体……这景象,是一场惨剧的幕终,还是方才上演?”(《巴尔蒂斯的优雅生活》,新潮社“蜻蜓书系”,2005年)“最为诡谲的,还要数那位女侍,在一只貌似摆件的猫的注视下,手抓窗帘。她是恶魔的化身吗?总之,画中仰卧的女子,似乎可以说有种被丢弃在天与地的罅隙间沦为了祭牲品之感。”(本江邦夫,“现代美术2”《巴尔蒂斯》,讲谈社,1994年)“这是巴尔蒂斯笔下最为色情的场景之一……一个貌似侏儒的生物扯开了窗帘,阳光倾泻进室内,爱抚着女子的阴部。”【吉尔·奈勒(Gilles Neret)《巴尔蒂斯》,Taschen出版社】,等等。
您怎么看呢?恐怕有的女性读者,会因为男人炽烈的妄想力而大笑出来吧。
克洛索夫斯基还写道:“这个小矮人,以夸张的动作掀起高窗的窗帘,梳着侍童似的发型,配上生硬且目无表情的脸……这大约是个专门司掌人类幼年期诸种罪恶的老恶魔吧?抑或,仅仅是艺术家本人的灵魂,视场合与情况,化作了女侍的模样现身在画中?”这样把评论逐一罗列出来,会发现克洛索夫斯基作为巴尔蒂斯的哥哥,他的评论对日后的言说给予了多么大的影响。小说家涩泽龙彦的评论,却中庸得多:“全身赤裸的少女尚在沙发上熟睡,另一个女孩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粗暴地要拉开窗帘。”而小说家阿尔贝·加缪也曾在《房间》诞生数年前巴尔蒂斯举办个人展之际,对他笔下那些少女,虽从字面上肯定了“献祭者”这个说法,但认为其所包含的意义却大为不同:
说巴尔蒂斯画的是“献祭者”,倒也没错。不过,这个词语当中蕴含着更深刻的意味。有一种这世间早已不复存在的“纯洁”,而他笔下的“献祭者”们,恰是作为这种纯洁的化身,出现在画中。她们终于自都市与时代文化的激烈漩涡中抽出身来,成为一尘不染,且今人无法企及的存在。像他笔端最钟情的猫儿,蹑手蹑足,踩着轻盈的步伐,向着带有一丝忧愁与残酷的彼方乐园,向着巴尔蒂斯徜徉的乐园,缓缓归去。(《坚忍的泳者》,1949年)
加缪更谴责了将巴尔蒂斯的画作过分从色情角度解读的倾向:“他绘画中的色情意味如今已成为话题。然而,假使幼年的世界果真具有性意识或性欲望,那也是一种不经心的下意识的东西。这样的心理活动,是一种被压抑的潜在衍生物,在巴尔蒂斯的画中,并不能认为占据着主导。”
事实上,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只感到一种肃穆的氛围,好像恰好见证了什么重大事件揭晓的瞬间,压根就没产生过什么“献祭品”之类的联想。画中的窗子,正好有一种几何学意义上的“整洁”,此时此际,一点不祥的阴影都感觉不到。并不因为我看到的那张图片太小,我想最大的因素在于,之前我对巴尔蒂斯的画从未有所涉猎。不过必须说明的一点是,图片显得相当明亮,阳光从窗口倾泻进室内。如果整体色调特别阴郁,或是像Taschen出版社发行的廉价版画册那样,女子的裸体显得红通通的,恐怕印象将大为不同。
或许有些老套,但我想给这幅画取名为“la revelation”(启示)。这个词所在的所有西方语言中,都同时意味着“暴露”。拉开窗帘的侏儒是“艺术家的灵魂”(克洛索夫斯基语),少女正因其纯洁无暇,所以也是最具蛊惑性的、某种珍贵的存在。觉得少女仰卧的姿态具有性意味,虽是看客并无根据的个人化解读,不过这似睡非睡、全然不设防的体态,并不是遭受了凌辱之后的模样,这点从弓起的一条腿(巴尔蒂斯笔下少女的独有标记)就可以判断。即便是无意识的动作,支撑这条腿也总还需要些力气,否则,它必定会滑落下来。
如果定要从弓起的腿部看出点什么意义的话,这美轮美奂的光线,该是宙斯的黄金雨。希腊神话中,阿戈斯国王之女达纳埃与画作黄金雨的宙斯交合,孕育了更为丰饶的帕尔修斯。若将此画命名为“达纳埃”,必定也是她名下迄今为止最美丽的一幅肖像。据说巴尔蒂斯本人曾一边画画,一边考虑给它取名为“发现了意大利这片沃土的拿破仑·波拿巴”。人们或许可以说是拿破仑“凌辱”了意大利,但至少在这幅画里,尚处在“发现”了“沃土”的阶段。
为什么巴尔蒂斯笔下的这名少女,既不像达纳埃,也不像维纳斯,不能与其他裸体画被同样看作是“美”与“爱欲”的具象或象征呢?大约是因为少女仰卧的姿势太“过度”,令我们感到一种触犯了禁忌似的“施虐欲”吧。话说回来,裸体画这种题材本身究竟算不算异常呢?在西方,裸体画泛滥到几乎令人腻烦,就连公共场所也林立着裸体的雕像。就算西方自古希腊以降有再深厚的历史积蕴和意义体系,这在全世界也依然属于异常现象,不是吗?而异常的,并不仅仅只有马奈那幅构成了“丑闻”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巴尔蒂斯所偏爱的少女。几乎所有的裸体画都很异常,对吧?比起日本,欧洲的天气要寒冷的多,裸体像却大行其道,西洋女性日常总是这么裸露的吗?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当然,正因为现实并非如此,肉体才被理想化了。想起我年轻那会儿,当得知提香②的《神圣与世俗之爱》中,穿衣服的维纳斯代表了世俗之爱,裸身的维纳斯却代表神圣之爱的时候,吓了一跳,斥其荒谬。随后,脑中浮现起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却又认同了这个说法。前几天,我看着高村光太郎的《处女之像》——一个貌似日本人的姑娘裸身立在十和田湖畔,不由地思考起一个问题,就是明治时期以后,日本对于裸体画的接受状况十分怪异。当对“裸体素描”这种西洋绘画的训练法能够比较轻易地接受时,画家就会一并去学习西洋绘画的沉重传统,使其成为“自己的东西”。日本女性的裸体,真的能够成为诞生出“美的规则”“理想”与“神性”的绘画模特吗?在这个裸体几乎很少被描绘和雕刻,即便是春宫图,全裸都极其罕见,且长期对男女混浴抱着无所谓态度的国家日本,画家们难道就毫不顾虑它的传统?不,我知道油画领域的画家们还是有烦恼的。可既然烦恼至此,干吗还非得去创作那些裸体画呢?那么作为这种文化的接受方的大众,态度又如何呢?必须说,那是一个相当巨大的谜团。
提香《神圣与世俗之爱》 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 高村光太郎《处女之像》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 提香《圣母升天》②提香·韦切利奥(Tiziano Vecellio,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作家。擅长肖像画、风景画及神话、宗教主题的绘画,对色彩的运用给西方艺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被誉为“西方油画之父”。代表作有《神圣与世俗之爱》《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圣母升天》等。
行文至最后,想说:我与这幅画的邂逅,是因为某个音乐博客报道了2007年奥地利萨尔茨堡音乐节时,演出家克劳斯·古德(Claus Guth)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即将再演的消息,而该演出项目刊登出了巴尔蒂斯的几幅作品用于宣传,其中也引用了这幅《房间》。
演出家古德的《费加罗》是一年前,即莫扎特诞辰二百五十周年之际,由豪华卡司出演而饱获好评的剧目。今年(2008年)春,古德打着萨尔茨堡音乐节制作的招牌,在日本进行了一场演奏乐团、指挥、歌手都全盘换血的演出。至少,就观看古德版《费加罗》的感受而言,演出项目引用《房间》这幅画背后的“企图心”,我是立刻就领略到了。古德的演出,比起洋溢着民众反抗精神的欢乐的喜剧性,更强调莫扎特诙谐歌剧中作为“调味剂”而隐藏的爱欲的侧面,将其打上了追光,生动地凸显了出来,使之成为一出露骨的情欲心理剧。甚至让拉幕人也作为角色登场,整个演出深思熟虑,计划到了每一个细节,令人感佩。不过,对于古德这份洋洋自得的“扩大解读”或“过度诠释”,我却不得不敬而远之。不,说得更直白些,是火冒三丈。
深爱莫扎特,还曾为歌剧《女人心》设计过舞台装置的巴尔蒂斯,若是看了古德的演出,不知会作何感想。这个非常识可以理解的怪人,说不定会为此偷乐吧。
(文中未标注出版社的引用部分皆引自阿部良雄、与谢文子编撰的《巴尔蒂斯》,白水社,2001年)
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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