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往年极度排斥过生日的父亲,今年在他生日前的2个月就提醒我:今年是我80大寿!
因为三姐夫年初突发感冒去世,我提醒父亲此时过寿是否合适。
父亲说:自家人坐坐,没什么合适不合适。
生日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三姐似乎也走出些前段日子的阴霾,但大家还是有意无意的回避提起三姐夫。
即将散席时,父亲起身请服务员回避,说有件重要的事向家人宣布。
父亲拿出一摞打印好的文件,亲自给饭桌上的每位成年家人挨个发了一份。
然后郑重的对大家说:这是我的遗嘱,每人一份,都一样,你们好好看看,请一定尊重我的选择!
在这个场合立遗嘱,我们都感到很意外。
遗嘱中除了对财产分割、丧事办理等后事的安排外,嘱托了另一件事:不要在我垂危时实施抢救!
原文如下:
在我生命垂危之际,拒绝一切抢救措施,不电击,不进重症监护室,不开刀,不插管子,不上呼吸机,让我体面而平静的离开人世。切记!切记!请尊重我的选择!
一家人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情绪之中,同时也因为遗嘱中的五个“不”,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在此时,以这种方式,立下这样的遗嘱。
一切,要从三姐夫年初得感冒说起......
02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忙碌着备年货,年味儿越来越浓了,三姐夫却感冒了。
三姐夫刚满50岁,转业军人。性格豪爽,为人乐观,平时喜欢锻炼,每周打2次羽毛球,在我们一家成年男性中,身体是最棒的。
他根本就把这感冒没放在眼里,起初连药都不肯吃,好几天不见好转,经不起三姐唠叨,吃了药,可还是该上班上班,该打球打球。
时好时坏持续了半个月,一直没有好彻底。
二姐夫在本地最好的L医院当院长,三姐劝三姐夫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去,说年底大家都忙,一个小小的感冒别麻烦人家了。
他不知道,当想麻烦人家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三姐夫自己感到撑不住了,躺下就喘不上气来,在家里沙发上坐了一夜,叫醒三姐:上医院吧。
检查结果出来,二姐夫亲自跑过来通知:甲流,很严重!建议马上进ICU。
三姐和三姐夫都懵了,感冒咋还要进ICU?
三姐事后说,她当时以为因二姐夫是院长的缘故,医院比较重视,有点小题大做了。
可事实是,严重的超出了所能承受!
没有对症药,最好的抗生素用上也杀不死病毒,要依赖病人自身产生抗体,三姐夫身体强壮,可就是不产生抗体。
接下来的情景,简直就是前段时间刷爆朋友圈的《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的翻版。
病人不能自主呼吸,上不上呼吸机?
病人清醒状态下就呼吸困难,用不用安定?
病毒扩散迅速,用不用昂贵的进口抗生素?
病人不能进食,放不放喂食管?
......
三姐夫已经没有意识,三姐在无法判定对错答案的问题面前毫无主张,全家人把决定权交给了二姐夫。
二姐夫犹豫很久后说:他还年轻,全力抢救吧!
L医院ICU能上的各种高科技设备全上了,三姐夫浑身插满了管子,往里输的,往外抽的,就像科幻片里泡在玻璃缸里的克隆人,任由各种机器摆布,毫无能力表达接受或拒绝。
刚开始每天可以探视一次,到后来只能周四下午探视一次,最后拒绝探视。
第28天,备受抢救折磨的三姐夫没能张嘴留下一句话,也没能睁眼看妻女一眼,永远离开了我们。
给三姐夫换衣服时,三姐看到了抢救时各种管子留下的伤口,脖子上切开气管的刀口还有“鲜”血汩汩渗出。
从那一刻起,她再没有和二姐夫说过一句话。
办完丧事我送三姐回家,三姐对我说:“我不该送你姐夫进ICU。”
03
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可能每个人都会这样选择。
二姐夫作为专业人士应该事先知道这个结果,我想他的选择更多的是一个亲属的情感决定,也是一个医生不愿放弃的职业决定,如果当时选择放弃,他所背负的误解和压力远会超过此时。
父亲看到了事情的始末,联想自己年事已高,很快也会面临相似的场景。
他明白,这种决定只能自己来做,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将是错的。
因为没有人愿意亲手拔掉维持亲人生命的管子,但同时也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亲人临终前,备受以抢救的名义所受的折磨,最终仍毫无尊严的死去。
父亲在寿宴上宣读遗嘱,一方面是以这种方式劝导家人不要互相怨恨或心怀愧疚;
另一方面他是告知家人,他已看明生死,不希望家人在那一刻来临时手足无措。
人们总以为死亡离自己很远,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寿终正寝,平静的在家里祥和的离去。
而事实是大多数人是在医院“抢救无效”而死,或是因病,或是意外。
数据显示,人一生75%的医疗费是花在最后的治疗上。
而这最后的治疗,到底有多少是有意义的?
这最后的治疗,怎么治疗?治疗多久?真的该听医生的吗?
如果该听医生的,为什么医生会一遍遍征求患者和家属的意见?
那该听谁的?患者?患者没意识了怎么办?
亲属?哪个亲属?儿子还是女儿?妻子还是父母?
04
巴金的最后6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每一个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活着。
于是切开气管、下喂食管、上呼吸机......
巨大的痛苦让巴金多次提到安乐死。
他备受折磨,临终前告诉家人:“我是为你们而活,长寿是对我的折磨!”
古人说的“寿则多辱”在巴金身上有了残酷的体现。
死亡来临,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真的准备好了,但如果毫无准备,即使象巴金这样的睿智之人也难免不堪。
史铁生说:
死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会必然降临的节日。
人们忌讳谈论死亡,回避死亡来临时的应对是毫无意义的。
死亡就是油尽灯枯,再自然不过。
正如《阿甘正传》中妈妈对阿甘说的:
别害怕,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
正视死亡,我们才能正确应对死亡。
父亲在寿宴上立遗嘱,看上去有点惊世骇俗,但其实是很理性的做法。
在罗瑞卿大将之女罗点点创办的《选择与尊严》网站的首页上,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主席陈小鲁写下了这样的宣言:
我们推广一个理念——生前预嘱
我们提供一个选择——尊严死
我们提倡一种精神——我的死亡我做主我们让晚霞灿烂我们让死亡多情......
对尊严死,网站上是这样定义的:
在不可治愈的伤病末期,放弃抢救和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统。让死亡既不提前,也不拖后,而是自然来临。在这个过程中,应最大限度尊重、符合并实现本人意愿,尽量有尊严的告别人生。
人们可以用“生前预嘱”的方式,选择有体面的尊严死,实现我的死亡我做主。
1976年8月,美国加州就通过了《自然死亡法案》,允许患者依照自己的意愿自然死亡。
1993年,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与夫人希拉里曾双双签下了自己的“生前预嘱”。
2004年,香港法律改革委员会提交了一份200页的咨询文件,文件对“生前预嘱”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并作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
2014年,我国政协委员胡定旭、凌峰,人大代表顾晋等多次在两会发出提案,推行《自然死亡法案》......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如何死亡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我们要正视死亡,理解“生”其实本就是“向死而生”。
想到迟早一天要面临亲人的死亡,内心仍会一阵刺痛。
但父亲的遗嘱,多少让我的内心,对将来的那一刻多了份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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