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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庄狂想曲

周庄狂想曲

作者: 南嘉悦 | 来源:发表于2023-12-02 22: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被浑黄的滚滚洪流裹挟,向下游冲去。

恐惧中,我右腿撞上河心一块大石,剧烈疼痛让我感觉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在惊慌失措之余,记忆迅速地在我大脑里回放,我想起下午在河里泡澡时的情景,潺潺河水清澈见底,我光脚踩在洁白的鹅卵石上,尽情享受着水流带来的清凉冲击。不料,上方浑浊的水头像猛兽一样倏地向我袭来,我来不及跑开,就被卷入滚滚洪流中。我呛了几口水,窒息感逐渐强烈,我感觉这次必死无疑,但命运又一次眷顾了我,危急时刻,我抓住了一棵干枯而粗壮的梧桐树干,我大哭,洪水将我的哭声颠得此起彼伏。

在历经三小时的漂流后,我终于上了岸,来到一个名叫周庄的地方,我的背包被洪水吞了,我省吃俭用攒的积蓄全放在背包里,在此之前,我做了周密的盘算:在县城给大儿子买套婚房,我知道,他暗恋邻居李家的女娃,但一直羞于开口;再者给妻子看看心脏,她先天心脏不好,干不来重活,还有轻微的哮喘,每年冬季,她咳得整夜睡不着,像要把体内的器官都咳出来,每当这时,我总跟着提心吊胆。若有剩余,让我那调皮的小儿子上个好点的大学。至于自己,得过且过,但如今全都付诸东流。

此刻,我不由得莫名紧张,思绪转回当年,我又想起那个漫长而可怕的梦。在一九七一年的某个深夜,睡梦中,我被人捆得像个粽子,拖了出去。我胸前挂着大牌子,站在小镇东面的黄土坯上,在我身后,是两个持枪的军人,台下挤满看热闹的人,他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争先恐后,竞相伸长脖子,观望着如何处置我,高音喇叭控诉我的罪行:地主的儿子,右派,反革命分子。判决书最后一句铿锵有力: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接着,“砰”一声枪响,把我拉回现实。我想,既然背包丢了,活着还能做啥?这洪水应把我也吞噬。

过了好久,我感觉肚子饿,饥饿证明自己还活着,于是,我慢慢地走向村庄,我发现这里很诡异,像有一扇生死门把我与外界隔离,明明是炎炎夏日,树林里却飘满黄叶,景色光秃秃一片;天空阴沉,斑驳的石墙顿感死寂;小溪边光石板上爬满枯藤和青苔,光滑油亮的鹅卵石宛若史前巨蛋;向日葵趴着头,全面崩溃;树上没有蝉的叫声,溪水几乎断流,河床裸露在原野里,俨然一副萧条的景象。

这让我想起挣工分的年代,那时,村子多山少地,缺少土地资源,队长带着我们一帮青年男女不分昼夜开垦荒地,为建设新中国添砖加瓦。那是火热的年代,我们不知疲惫,干劲十足。我们圈一片树林,砍出隔离带,接着放一把大火,把隔离带内的树木烧得噼里啪啦。在冲天的火光前,我们欢腾着,雀跃着,手拉手唱歌、跳舞。一个时辰后,枝叶和杂草化为灰烬,只有那粗壮的主干像根烧煳的玉米棒子冒着白烟孤独地屹立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就像眼前的周庄一样。那时队长爱讲逸闻轶事,只需喝上两大碗房县酿制的纯正黄酒,便能滔滔不绝。他说:“你们没见过鬼怪、游魂和幽灵吧?我他娘的就见过,那伙人抢小孩,喝人血,与魔鬼交谈……”我的父亲解放前是地主,按那时的说法——我家成分不好,但队长对我不错,并不把我当成是阶级敌人,这让我心存感激,为此,我把队长当成要好的朋友。

现在,我有些害怕,我久久伫立在通往周庄的路口前,举目凝视眼前空荡荡的一切,往事如烟,我孤身走在这片茫茫之中,踽踽独行,看着这荒凉、破落的景象,我只能垂头丧气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向我喊道:“喂,老头儿,你咋了?无精打采!”我看了一眼四周,并没有人,我想,谁在叫我呢?

“喂,在这呢。”

我吓了一跳,声音是从两棵光秃秃的梧桐树里发出来的,它们摇晃着躯干,屹立在村口。我心想:自己快六十岁了,一辈子也经历过许多大事,但大树开口说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别发呆啊,老头儿,这里好久、好久没人来了!如今村子很荒凉,我们也很孤单,陪我们说说话吧。你为何看起来这么伤心?”

“我丢了东西。”

“丢了什么?”

“背包,里面装了我一辈子的心血,都被洪水冲走了。”

“你真可怜,怎样才能帮到你。”

“哎……算了,帮我的人要么被关进牛棚,要么惨死。”听到这,梧桐树摇摇光秃的树干,闭上嘴,不敢讲话。

正午时分,山里的太阳特别毒辣,我神奇地发现自己竟能听懂动植物讲话。天空阴沉下来,虾虎和鳑鲏从水里探出头,惊叫:是人,快跑!它们迅速钻进水底,躲到石板缝里去了,它们在黑暗的小缝隙里鼓着眼睛看我,它们因很久没见过人类而感到焦虑不安。蒲公英穿着白纱裙在空中漫天飞舞,它们像一群舞者,也像一群精灵,它们在村庄上空尽情地展示舞姿。它们说,天要下雨了,可咋办?带头地说,妈妈交代过,我们是自由的,跟着风走,风把我们吹到哪儿,我们便在哪儿扎根。听到这,我开始羡慕它们,我也向往这种自由,奈何命运多舛,一辈子都在为生活操劳奔波,不得片刻安歇。

不一会儿,天果真下起小雨,雨滴从我的耳垂滑落,山间的风夹杂着细雨刮到我脸上,我感到有点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我发现十几片金黄的梧桐树叶径直向我飞来,遮在我头顶上方,飞速旋转,它们瞬间组合成一把金灿灿的雨伞。我向前走,伞跟着;向后退,伞也跟着。

我接着往里走,走到一个大山洞前,停下脚步。我已听过蒲公英,梧桐树,小鱼的讲话,我不知道这种奇特的事会不会延伸发展……最终,我还是颤颤巍巍、心有余悸地走进山洞,在黑暗中穿梭前行。到了山洞另一头,我跨过一座彩虹桥,经过从半山腰流下来的瀑布,我发现这里不再荒凉,石榴花开满枝头,榉树叶在阳光下暴着青筋,树林里绿意盎然,蝉鸣如织。

当我再次抬头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竟是渔村——我出生的地方,娶媳妇的地方,生娃养娃的地方,将来要长眠的地方。我揉揉眼再次确认,没错,一切还是70年代的模样,我竟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小屋——两间土坯小瓦房,这小瓦房承载着我大半辈子的喜怒哀乐,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出现裂痕,炸裂的纹路像一朵奇异的花盛开在墙壁上;屋后那棵梧桐树越发高大健硕,我想,古书上有载:凤凰最乐意栖息梧桐之上,指不定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凤凰;炊烟像扭曲的白云飘荡在屋子上空,棉花在阳光的映射下现出花蕾,地里的黄玉米颗粒饱满,“龙须”由金黄转黑,预示着玉米迈向成熟。

这时,我妻子端着一碗煮熟的蚕豆走出来,朝我会心一笑。她腰系围裙,眼角有了皱纹,她身体发福,皮肤暗黑,常年积累下来的风霜在她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满眼的沧桑与无奈,仿佛早已习惯了苦难。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我觉得妻子特别漂亮、动人。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一股暖流冲进我心窝,我跑过去,狠狠地抱住妻子。我的前半生,常在担忧和害怕中虚度,唯独见到妻子,内心异常平静,就像无风时的湖面。

我的大儿子阿文在后屋拾柴,他左手握着一根粗麻绳,右脚踩在柴捆上,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来,他回身看我,露出憨厚可掬的笑容。小儿子阿武光着上身从河边跑回来,他浑身湿透,我知道这小子又偷偷下河游泳了,我气得吹胡子瞪眼,朝阿武大呼小叫:“阿武,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说着,我捡起身后一根粗木棍朝阿武冲过去。

“爹,你喜欢吃的鲤鱼,让妈红烧,给你当下酒菜。”阿武从身后拎出一条红鲤鱼,一片棕榈叶从鲤鱼嘴巴穿过,鲤鱼像发疯一样,拼命地甩动尾巴,那样子就像底层民众为了生存死命挣扎。恍惚间,我感觉它有点可怜,我丢掉手里的木棍,对阿武说:“阿武,爹知道,我儿有孝心,你把鲤鱼放了。”

“可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听爹的话,要不老子还得揍你。”

他踌躇了一会,低着头说:“爹,我这就去。”他转身向河边跑去,后来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把那条红鲤放生,而是把它养在稻田里,以便在稻子成熟的时候再把它抓回来。但这条红鲤却成了悲剧的导火线。

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充溢着我的每根神经。那晚,妻子破天荒地做了四菜一汤,阿文和阿武高兴得跳起来,他们吧唧着小嘴,咽着口水,坐在长条木凳上,抢着夹盘子里的菜。妻子用宠溺的眼神看着这两个可爱的儿子说:“别抢,阿文;阿武,你也别抢,你们都有,都有……”接着,妻子把目光移向我的脸,默默看了好久,煤油灯下,她的白发像杂草一样长在他的头颅上,她的脸被昏黄的光线围困,却洋溢着幸福。我们把盘子吃的底朝天,我们载欢载笑,夷愉的氛围溢满整个小屋。

深夜,偏屋起了两兄弟的鼾声。屋外原野坦荡,上弦月挂上枝头,麦浪翻滚,疾风吹起一片片潮涌的金黄,我抱着妻子,我们脸颊贴在一起,嘴唇碰到一起,我们和着月光与山间的风,陷入无尽的缠绵。

渔村的夏夜,繁星在天际闪烁,月光穿过椿树树杈,洒在我脸上,山羊在圈里咩咩叫,青蛙鼓着肚子唱和声。我独自坐在田埂上,回顾着这几天的时光,感到熟悉又陌生,我怀疑这根本就是一场梦,但妻子王红,阿文和阿武的笑脸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容不得我有其他的想法。白天我在队长指挥下做工,晚上给阿文阿武讲故事。夜幕下,稻田黝黑的笑脸显得十分生动。

“爹,回家吃饭了。”阿武跑过来说道。

“炖萝卜?煮黄姜?下面疙瘩?烧玉米糊?”我仰头长叹一声,“家里没米了吗?”

“是的,爹。”阿武扯着我的衣角,鼻涕像冰柱一样挂在上唇,他的衣服是哥哥穿剩的,已破旧不堪;他短裤裆部开了一条长长的豁口,像婴儿的开裆裤,他闪烁着双眼问,“爹,我们家啥时候才能顿顿吃上白米饭?”

“会的,一定会的!”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巴和尘土,抱起阿武,朝家走去。

我刚到家,妻子就把我拉到偏屋,她悄声说:

“刚才王大妈来过,她说,队长被一群戴红袖章的娃娃兵抓走了。”

“抓到哪里?”

“听说是县里,叫什么劳改大院。”

“他犯了啥事儿?”

“不清楚,可能他总讲些鬼啊,神啊的故事,这不,整党工作组副队长下来视察,来之前也没打招呼,他也不认识,跑去给人看手相,算命,六几年就破四旧了,有些话能说出来吗?”那晚,我一夜没睡好,我感觉队长平日对我们家不错,我想着怎样才能把他救出来。

清晨,村民炸了锅,他们上工时都在悄声议论,我蹲在地边,右手握着镰刀,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我知道大家都在聊队长的事,村里几个妇人是出了名的“包打听”,她们东一嘴西一嘴闲扯。

“城里又贴大字报了。”

“那可不,被举报的都得带走。”

“可不光带走那么简单呢,严重的挨打不说,还会吃枪子呢!”

“听说六七十岁的老教授都被拉过去批斗了。”

我听着,百感交集,心里开始为队长担忧。炙热的阳光照在我头顶上,我抬头看太阳,强烈的紫外线仿佛要穿透我的视网膜,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那天,夕阳下沉时,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明天要去县城探望队长,摸摸情况。

巳时,天已黑定,我让妻子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我们炖了腊肉,做了荞麦包,煮了鸡蛋和黄姜,还有我私藏的两斤高粱酒,阿文和阿武馋得口水横流。当然,他们也明白这些好吃的是拿给那位胖伯伯的,那位挺着大肚子像是怀胎五月的胖伯伯,那位嘻嘻哈哈爱讲鬼故事和荤故事的胖伯伯,那位正直友善、怜悯弱小的胖伯伯。此时的兄弟俩对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要知道,这些东西只有农历新年才能见到。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带着阿文出发了,我想让阿文去县城涨涨见识,阿文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窝在这小山沟里,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大环境里,懵然成了井底之蛙。但不久后,我的这个决定,就会让我悔恨终生。我带着阿文翻越了几座高山,道路逶迤曲折,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我们亲眼看见朝阳从东山爬出来,我们气喘吁吁。阿文说,早上的太阳真好看,于是,我们站在山顶眺望,欣赏峡谷间蜿蜒的小河,在小河的尽头,红日一节一节地跳上高空,历时七个半小时,我们终于来到城边。接着,我们走过一座拱桥,走过一个屠宰场,走过一个机械厂,走过偶尔有自行车穿行的文化宫,走过破旧的政府大院,我们看到墙上,地上,树上布满“马列主义大字报”,阿文走过去看,我一把把他拽回来,我明白这些大字报意味着什么,我不想阿文惹祸上身。最后,我们来到劳改大院,四间旧瓦房坐落在河堤边,泛黄的水泥墙将“犯人”和外界隔离,两名看守背着汤姆森冲锋枪站在门前。

我问年长的看守:“请问,林大发在这吗?”

“不在,不在……走……走走。”

我知道,中国的“优良传统”,求人办事,礼字当先。于是,我拿出爷爷留下的传家宝——九枚袁大头,我悄悄地对两人说:

“祖上传下来的,货真价实。”

两名看守接过袁大头,用嘴一吹,银币发出美妙的叮音。他们眉头舒展,立马变了笑脸,但装作傲慢的神情说:

“哪个林大发啊?是渔村的林大发吗?是那个喜欢看面相,喜欢掐指算命,喜欢讲妖魔鬼怪的林大发吗?”

“对,您说的对,就是他。”

“在这等着。”

过了一会儿,两名年轻人押着队长走出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队长整个人瘦了一圈;腿好像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头耷拉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才几天的时间,他就没了往日的神采,他的头发更少了,像秋后的麦田,只留下几株野草随风飘动。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他眼神飘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很快把头低下去。

“老林啊,这是我给你带的荞麦包,鸡蛋,还有……”我看着身后的两个军人,不再说下去,我担心他们把东西据为己有,我把手里的竹篮递给林大发。林大发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蹲下来,抱头痛哭,他大声叫喊:

“长顺啊,我该死……我对不住你……”我和阿文满脸疑惑。突然,三四个青年冲了出来,领头的大高个摊开像油饼一样的大手,把队长提了起来。大声吼道:

“是他吗?他就是长顺?地主的儿子?”队长不说话,点点头。

“既然自己来了,省了我们去抓。”我心里咯噔一下,才明白怎么回事,我大声骂道:

“林大发,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你死后准会下地狱,老子瞎眼,把你当兄弟。”

他开始大哭起来:“我没办法!他们白天不给饭吃,晚上不让睡觉,脖子上的牌子越挂越重,头上的帽子越戴越高,他们用脚踹我,用语言羞辱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林大发的声音变得哽咽。长顺看着林大发,他第一次感到陌生。那个爱说爱笑的林大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软弱,无能,怯懦,自私的林大发。

“好了,别他娘的哭了,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活该,”大高个接着说,“把这些走资派关进去,关到侧房的牛棚,明天下午批斗,示众,接受人民群众的批评教育。”

“这小孩咋办?”一个小青年站出来问,“他也要关起来吗?”

大高个吼道:“地主的儿子要批斗,地主的孙子也要批斗嘛,咋了?你有意见?”小青年吓得低下头,一声不吭。

夕阳映在他们身上,我和阿文跟在林大发身后被押进了牛棚。

那段日子,我们白天像牛一样干活,晚上就和真的牛住在一起,受着牛圈里的恶臭,苍蝇和蚊子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或许他们觉得人类的血比老牛的新鲜,它们开始围攻我们,林大发又变胖了,我和阿文也没强到哪儿去,浑身都是红点,我们像是在地狱里生活。这种折磨相比于老百姓口中的刀山火海,油锅大锯,牛头马面毫不逊色。

第二天,我们三人被拉出去时已经变得体无完肤,浑身散发着恶臭,我们像下水管道里的老鼠,走到哪,别人都捂着鼻子,我们被安排在一片山洼下站着。接着,越来越多的群众鱼贯而入,在这块不足一千平方的山洼里挤满了人。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小青年押着犯人走上小土坡,他们背着枪,神气十足,被押的犯人胸前挂着牌子,上面用朱笔写着一个大大的“鬼”字,鬼字上方画着大红叉。台下的群众群情激昂,真话与假话一起喊出来,吐沫和骂声满天飞,空气中溢满了火药味。群众情绪到达高潮时,口号震彻山谷,他们喊着:“打到资本主义,打倒牛鬼蛇神。”出于本能,我也举起右手,小声喊着,打倒资本主义,打倒牛鬼蛇神。这时,昨天那个高个子走上前方的黄土包,大声说道:

“大家静一静,这些都是社会的毒瘤,祸害人民的罪魁祸首,现在我宣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砰的四声枪响,台上的犯人应声倒地,血液流进黄土,他们像过年被捅的猪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林大发再也站不住,啊的一声瘫坐在地上,他的裆部全湿了,我知道,他被吓尿了。我对他的恨萦绕在心里,还没散去,也不去管他。我转身问阿文:

“阿文,如果站在台上的是我们,你怕不怕。”

阿文看着我,眼神变得忧郁,我知道他怕了。谁知他说:

“阿文不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他压低声音说,“可是我还没娶李盈呢,我答应过长大要娶她的。”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再过两年他才十八,这个苦命的娃。

那天回去后,天下了一场大雨,牛圈里到处都是积水。我们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我们把自己当畜生,和牛和狗和羊一样的畜生。队长虽被吓破了胆,但脑子还是好使的,他回来时折了几片棕榈叶,把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的细丝,就像道士的拂尘,用它来驱赶蚊子。他把其中一根递给我,我没理他。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长顺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算看透了,我年轻的时候做过点事,拼过命,也做过官儿梦。以前和小日本拼刺刀咱都没怕过,现在被自己人吓尿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不怕强敌来犯,就怕窝里横。说说你,王红虽然身体不好,但你们恩爱啊,还生了两个有骨气的小子,这也算福气,如今却遇到这档子事,你说说,命运要是拿你开涮,你有什么办法,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林大发刚说完,牛棚里的老牛哞地叫了一声,这把我给逗乐了,我说:

“看到没,你别呼天叫地,你叫老牛。”林大发也笑了,他把手里的棕榈叶递给我说道:

“长顺啊,检举你是我不对,这辈子亏欠你的,只有来生再还。”我没有说话,但心里的气已消了大半。

那晚,阿文和林大发都病倒了,我摸摸他们的额头,滚烫的。我去找管事的,他们都不在,我在旁边一个简陋的小屋里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他的屋子里尘土累积,蛛网密布,潮湿低矮,霉气扑鼻,像是地下监狱,地上爬着小虫子,老鼠、壁虎,或许还有蝎子,我管不了那么多,恭敬地问道:

“老师傅,管事的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啊?什么?”

“管事的去哪了?”我清了清喉咙大声说道。

“哦,你说黑帮头子啊?他们出去喝酒了。”

“我儿子病了,高烧,您知道附近哪儿有卫生所。”

“没有,这个时间段都关门了。”我沮丧极了,不知所措,当我准备转身走时,他从石砖铺的席子上爬起来,他叫住我说:

“在外面等半小时,有人来了你就唱两句‘北京的金山上’。”他转身升起了吊锅,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倒在吊锅里,我知道,他在熬草药,我也明白这个戴眼镜的老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或许他是个医生,我正准备开口。老人说:

“别打听,对你没好处。”那晚,我用他送的瓷杯端回了熬好的汤药,让林大发和阿文一人喝一半,林大发眼泪啪啪地落在牛圈里,他说:

“感谢你啊,长顺。实话说,我不想活了,在这真是生不如死。”

“你想想你的妻子儿女,还有双目失明的老母亲,你死在这牛圈里,你心能安吗?”林大发低下头,不再言语。

第二天早上六点,外面一响铃,我们赶紧走出牛棚,我们绕着院子跑步。监改人员站在院子正中,发号命令,直到我们体力耗尽。只要谁跟不上,背上准会挨上一拳,或被踹一脚。几圈下来,林大发和阿文身体已然虚脱,他们病没好彻底,脸色发白,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又一圈,阿文掉队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监改员跑过来,在阿文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我忙说:

“长官,您别打了,我儿子生病了。”

“那你替他跑?”

“行。”我高兴地答道。

“那就跑十圈,不,二十圈。”他嘿嘿地笑了。我愤怒到了极点,大声说道: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道主义?”

“你个‘修正主义分子’,还敢跟我提人道主义。”他冲上来在我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我感到有些眩晕。阿文大声吼道:“操你娘的。”他攥紧拳头向监改员冲过来。我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道:“阿文,你不要命了?”

林大发说道:“小伙子,你随意打人,等我们出去,我要去中央告你,让毛主席也知道你的胡作非为。”

“你去告,尽管去告,不告就是狗娘养的。本来还没想好今天批斗谁,你们三个自己送上门,今天就批斗你们。”

他转身对身边的卫兵说道:“下午拉去山洼里开批斗大会,早餐不要给他们吃。”

对于我们这些“犯过错的人”,在食堂只许买窝窝头和咸菜,油饼一类的是绝对禁止的。这天,我们饿着肚子干活,直到中午才吃了点咸菜和窝窝头。

阿文死了,我和林大发用他的死换回了自由。

下午挨批斗的有四人,我们仨,加上那个戴眼镜熬药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这老人是隔壁村有名的老中医。那次,村里有个产妇临盆,一时找不到产婆,情况危急,女人的丈夫只好请他帮忙,结果是皆大欢喜,女人顺利地产下了龙凤胎,一家人也是千恩万谢。不料,这事儿过了不久,村里有人贴了大字报,说老人耍流氓,就这样,他稀里糊涂被抓了进来。

空旷的原野上慢慢挤满了人,他们眉飞色舞,他们唾沫横飞,他们并不了解我们的过去,他们形成了人群效应。我不明白大家都是同胞,哪来的这么大仇恨?批斗会现场,他们是可以骂人的,他们的词汇非常丰富,他们说“妈的”“你这混蛋”“你这王八蛋”。我们的胸前依旧挂着牌子,卫兵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我们的牌子越挂越大,吊丝却越来越细,细丝嵌入我们的脖颈,鲜血从我们脖子上流下来。

这时,阿文用胳膊拐了拐我,他示意我抬头看人群。顺着他的目光,我一眼看到了李盈,那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姑娘,她穿着全新的确良裤子和格子衬衣,她笑起来两个酒窝特别可爱,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质朴、善良、胆大、能干,她父亲去得早,她作为长女,早早的撑起了一个家,她从不抱怨生活,她勇敢的向生活发起挑战。因此,周围村庄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可我知道,她心中早就装了我家阿文。我常和妻子说,李盈是好女娃,我们多存点钱,等两个娃大点,就撮合他俩成亲。每次提起李盈,妻子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台下的李盈眼睛里泛着泪花,她紧盯着阿文,突然,她喊道:

“你们这些人还有一点人性吗?没看到他们脖子上在流血吗?”说着,她跑上台就要帮我们取木牌。

“哪儿来的野丫头,滚下去。”一个卫兵拦住了她。

“你们虐待人民。”

“你破坏革命。”

李盈依然不管不顾,冲上前要给我们取木牌,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太正直,但她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一个卫兵冲过来在李盈肚子上狠踹了一脚,接着,她被两个持枪的人控制起来。阿文见李盈吃亏,再也遏制不住怒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地踹向卫兵的屁股。卫兵没有防备,向前倒下去,他的门牙磕掉在黄土坯上,他嘴角流着鲜血。阿文手被捆着,依然愤怒地看着他。刹那间,我们没有一点防备,枪响了。接下来,我隐约听到李盈的呼喊声,大高个过来的责备声,群众窃窃私语声,之后,我便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台下所有群众都走了。李盈抱着我儿子的尸体不知所措,林大发在和大高个理论。我过去抓着大高个的衣领,哭诉着:“你还我儿子的命,你们滥杀无辜,我要去告你们。”他自知理亏,没有说话。但我也知道,这些人手眼通天,随意罗列下我们的罪名就能把我们全部处决。黄昏来临时,我接到两个学生兵的指令,我们自由了,可以回家。我拍着大腿,捶着胸脯,哭喊着:“这让我怎么跟王红交代?我带出来的时候阿文还好好的。”我想,不能让阿文臭气熏天地走,我把他背到河边给他清洗身子。洗干净后,我准备背他,可李盈抢先把我儿子背在身上,摇摇晃晃地走进黑暗中……

翌日清晨,我们到了渔村。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妻子,阿武跑过来要找哥哥玩儿,他还不知道,哥哥已经死了。妻子看见阿文的手垂在李盈的胸前,没有了血色,再看看我们沮丧的脸,就猜出八九分。她手里的葫芦瓢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接着,她剧烈地咳嗽,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我知道她心脏病又犯了。

当天,林大发组织村里的人连夜为阿文打了口棺材。我的妻子更加虚弱了,阿武也不吃不喝哭着喊着要哥哥,葬礼在晚上进行,我们搭起了棚子,升起了篝火,妻子的眼泪已经哭干,阿文静静地躺在为他量身定做的棺木里,妻子呆坐在篝火旁,她突然问我,是谁杀了阿文?我看向她,和她相处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火辣的眼神。我说:“别问了,是我们惹不起的人。”我承认,面对他们,我害怕了,我害怕最后连妻子和小儿子也保护不了。让我们感动的是李盈,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在胸前挂上红花,坚持要做阿文的妻子,最终王红阻止了她,我们不想一个善良的女孩为了已逝之人毁了自己的一生,我们何尝不想他俩能成双作对。

阿文入葬后的第三天,我病倒了。我因时常梦到卫兵持枪杀人变得神神叨叨,在我梦里,他们经常举枪瞄准我,我像林大发一样,尿了裤子。林大发说要请神婆来看看,我可能是中了邪,被鬼上了身。我觉得只是惊吓过度,受了刺激,拒绝了他。妻子王红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两天,我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作为一家的顶梁柱,我想要重新振作起来,把日子越过越好,让小儿子的愿望实现,能吃上白米饭。

这天,雨过天晴,我从床上爬起来,躺了两天,我腰酸背痛,想吃点荤补一补。正好阿武跑过来了,我高兴地说:“阿武,去给我抓两条鱼回来,今晚我亲自下厨,让你尝尝你老子的手艺。”阿武高兴地抄起渔网飞奔出去。我和妻子则到山上砍竹子,挖黄姜。

三个时辰过去了,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是林大发的声音,他颤抖着喊道:“长顺,有人看到你儿子被水头冲走了,你快去看看,别耽搁,快去。”我脑袋嗡的一声,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向着河边冲去,我的鞋子跑掉了,我的妻子摔跤了,我的脚被扎出血了,我全然不顾,径直向着河边冲去。这时,河边挤满了村民,李盈的母亲从人群中挤出来说:

“阿武这娃娃站在稻田里,抱着一条金黄色的鲤鱼,我问他哪儿抓的啊?他说是自己养在稻田的。我说真漂亮,送给阿姨行不行,他说不行,这是给父亲养身体的。他话还没说完,鱼一下子又蹦跶到稻田里,他就拼命地追,你们也看到了,稻田和河水是连着的嘛,就隔着两三米石板,这鲤鱼仿佛有神通,也不是二月二,它竟然跃龙门了,直接跳到了河里。你那小娃也是犟牛脾气,脱了衣服跟着追。这时,上方的水头下来了。我拼命地喊,已经来不及了。他水性好,或许没事。”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就说:“帮我照顾王红。”说完,我向着下游拼命跑去。

一直找到第二天早上,我在一个名叫周庄的地方找到了阿武,他浑身肿胀,皮肤发白,是被村民用钉耙打捞上来的。他的右手食指死死地扣着鲤鱼的上唇,那条金黄色的鲤鱼还活着,他还在蹦跶,我蹲下来,用石头猛砸它的头,直到把它的头打烂。我把它的肉一点点撕碎,连带刺一起生吃。吃完了,我露出幸福的微笑。我的脑袋像被重锤击了一下,晕倒在河边。

等我醒来,阿武不见了,我找不到家了,我到处询问,他们都说没有见到过这小孩,我肚子饿了,就挨家挨户乞讨,他们不给,我就和猪抢食吃,我睡在马路边,猪圈里,我彻底沦为了畜生。

“喂,老头,醒醒,太阳都晒屁股喽!”

“太阳下山了,他还抱着那个背包,说不定有里面有贵重东西,把他的包抢了。”

“都好几天了,他还躺在这里,或许死了。这老头也挺可怜,听说二十年前,他家人在一个星期全死光了,他流落在周庄,自己也疯了,看样子熬不过这个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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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周庄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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