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建好了,虽然大笔的钱花出去,但在如今这个人荒马乱的年代,也只能建成青砖围墙,主殿勉强用砖瓦结构,塑像内置木头框架,外面用泥塑。我信步走到施工现场,看到工匠在鎏金,工匠小工的手艺不强,金粉混合着金漆从头顶倾倒下来,佛像的金身看着很别扭,金漆一咕嘟一块,不庄严不说,还非常的浪费。负责这一块的,是我的二徒弟,他跟当地的居士闹的不开心,同时他崇尚新学,成天革命啦,整改啦挂在嘴边,看着不像个和尚。最近和一群进步分子来往密切,寺院的财物也被他拿去挥霍,赞助那些进步分子做活动经费,以至于拖欠工匠的工钱。工匠心生怨气,就糟蹋寺院的财物。看到这一切,我叹了口气,抬手叫过干活的工匠,给他们结算了工钱,鎏金的活儿不让他们干了。
我派人把静怡叫了过来。静怡就是我在日本兵刺刀下救下的那个女孩。江西这边虽然清苦,但毕竟每天有鱼有肉,米饭管饱。半年下来,静怡出落的唇红齿白,胸前鼓鼓,长发飘飘,身材发育的含苞欲放,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姑娘性格内向,但长时间的颠沛流离,一路之上,她需要照顾年幼的弟妹,很多突发事件让她变得坚强,性格也渐渐泼辣,很有一家之主的风范。静怡合十在一侧站立。我吩咐长生取出两根金条,20两。交给静怡,吩咐她到宜春城里找金匠捶打成金箔。静怡接过金条自去了。长生看着静怡远去的背影说:师父,静怡长大的,我们是不是该考虑她的将来,要么剃度,要么嫁出去。我看了长生一眼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自有分寸。
静怡带回来20两的金箔,比纸还薄。同来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有书生气的后生。静怡说,这个后生是金铺老板的儿子。金铺老板听说寺院捶打金箔贴佛像用,毅然免了工钱,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动手捶打,还把其中的损耗补上,又怕路上不安全,让儿子亲自押送金箔回寺院,作为对佛菩萨的供养。闻听此言我很受感动,对那后生谢过金铺老板的好意,让静怡带他四处转转。都是年轻人,最后俩人依依不舍,我也看在心里。一来二去,俩人经常一起玩,但玩着玩着就掰不开了。后来金铺的老板亲自来了,言说自己少年曾学过贴金,愿意给西方三圣贴金箔。闻听这话我很高兴,虽然我也能贴,但寺院的事物繁忙,一直没有时间做这个事情。就这么拖下来,差不多三个多月了。金铺老板进入现场后,看到被工匠们糟蹋的佛像,摇头叹息。随即拿起铲子和砂纸,先把金漆铲到桶里,然后用砂纸细细打磨佛像身体。打磨结束后,先在佛像身体上刷了一层清漆,再把两张毛纸中间的金箔贴在佛像身上,用小扫帚一扫,金箔平平展展。看到老板技术熟练,我吩咐长生和静怡在一边伺候,就去处理其他事情了。不久金铺老板请我去验货,走进主殿发现,金像贴的雍容华贵,金光闪闪,周身居然找不到半点缝隙。
正式开光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开光的这天,宜春各界名流云集,县长都来祝贺。开光大典结束后,我请各位入席。我看到金铺老板欲言又止,心中暗笑。通过数月的了解得知,老板虽为商人,却也知情达理,书香传家。面带为难,不可能是因为钱财,大概是受了儿女的嘱托,为静怡而来。我假装不觉,照样招呼客人用餐。临近下午,客人都告辞后,我找到金铺老板说:先生您也知道,寺院里的这些孩子,主要来自于南京,战争孤儿。我也没有让他们全部出家的想法。静怡这孩子,来的时候已经十五了。只是因为家里穷,又因为战乱,才流落在寺院里。这段时间,静怡和令公子常来常往,恐怕已经有了感情,老衲虽为出家之人,却也不禁止孩子们嫁娶。寺院虽穷,这份嫁妆还是出得起的。您老是不是该选个日子,给俩孩子办理此事?老板大喜说:不敢劳动师父破费,嫁妆免谈,主要是看好静怡这孩子,聘礼绝对不少。三天后,静怡出嫁,虽然言明不要嫁妆,我还是让长生送了两百块大洋。
接下来数年里,虽处战乱,寺院的香火一直很好。这期间我发挥自己的特长,对周围的居民施医送药,救助善信。这期间,有国军上门求助,有八路上门求助,有皇协军上门求助,也有日本兵上门求助。各方反应不同。某次大量流民流入宜春城,常有国军士兵上门求助,言说前方战事吃紧,日本人待不久了。也经常有流民上门来乞讨,想来想去,决定把寺院里的存粮拿出来,每天对流民供应两顿稀粥,战争年代的百姓苦,能力有限,也只能勉强让他们活着。期间静怡夫妇带着孩子送来四十车糙米,面对人头耸动的灾民,虽然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我让长生收下粮食,静怡的丈夫欲言又止。我很生气,说道:怎么跟你父亲学的一个毛病?有事直说。静怡丈夫这才合十说道:师父,我有一族叔,得了噎食之症,饮食难下,却又不肯去医院手术。常听师父医术高明,能否让族叔来看病?闻听此言,我心中念头一转,已经知道大概,其人之病患,乃因果病中饿鬼道现前症。于是我对静怡丈夫说:回去跟你族叔说,看病可以,只是有个前提,你问问他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若想在我这里看好病,首先要舍弃一样。舍命还是舍财?静怡丈夫一愣,随即点头答应。
次日静怡夫妇又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打扮很讲究的中年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我让他坐下,医者为大。中年人坐下之后,我先把病人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叹气,不问病人哪里不舒服啊,什么时候得的病啊,什么都不问,也不交谈。而是吩咐长生:把我的煤油灯拿过来。长生似乎早有准备,煤油灯就在背后藏着呢,一溜烟放在桌子上,然后点燃,相当有激灵劲儿,很有眼色,显得很会办事。我对中年人说:居士,您已病入膏肓,噎食已经扩散到这个脖子,医无可医,想来您到仰山,也是心存侥幸,老衲也无法根治噎食,却可以让你多活几日,不过代价很大,普通人承受不住!中年人很激动,听到可以活下去,马上坐不住了说:什么代价?我滴水不能进,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代价么?我正襟危坐,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用你的一根手指,换你三年寿命!听到这话,周围人的目光全都看了过来,好多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我的方法恶毒,而是因为这种噎食之症,后期基本是绝症,居然可以治疗。多活三年呐!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中年人想都不想,立马就点头答应,眼中精光四射,激动的喊道:好啊,我换!是不是一个指头能换三年,我十根指头可以换三十年?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摇了摇头,人啊人,永远无法改变的,就是这个“贪”字,贪命,贪钱,贪欢,贪情,这就是普通人,给你点颜色,你就敢上房揭瓦!先不理会心中的想法,我点点头说:可以换,一根手指换三年!看到这盏煤油灯了吗,把你的手指放上去,烧!越烧,你的噎食越来越小,你要换吗?听到这话,中年人看向煤油灯,当看到灯焰晃动,燃起十厘米高的时候,立马就犹豫了,想一想手指要放在上面烧的场景,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但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命都要没了,要手指有什么用,心一狠,牙一咬,伸出食指就放在煤油灯上烤。不过坚持了十秒钟而已,这人就扛不住了,手指要往回缩。这时候我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施主,你这一缩,一会儿再烧,这一根手指就不顶用了,你的三年寿命就没了!听到这话,中年人又坚持了片刻,手指已经被烧得皮开肉绽,所谓十指连心,这种疼,痛彻心扉呐!但也只是又坚持了十多秒而已,这人就真的扛不住了,抽回手指,使劲用嘴吹,似乎能减少一些疼痛。而周围也传来一阵唏嘘声,为这位中年人惋惜,有续命的机会,却不珍惜,活该你死啊!中年人不死心,满脸希冀的问道:师父,除了烧手指,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我摇摇头,不说话。心里满是叹息,愚昧呀愚昧,贪念一起,生平吝啬,巧取豪夺,生性凉薄,手指都烧糊了还不长记性,还烧不出你这个感恩之心,老衲与你无亲无故,你当欠你的啊,凭什么给你治死病?我并不是真的要烧他手指,而是要这中年人的一个态度。以我的本事,治不好噎食。但修行多年,自身元气充足,用元气化掉噎食,让他多活几年,还是没问题的。但活得太容易,得来太容易,人就会不知道感恩,不晓得别人对你的付出,唯有让你刻骨铭心,痛到骨子里,让你了解这种不容易,给你续命之后,你才会珍惜生命,学会感恩。另外,也是为了堵住中年人的嘴,人言可畏嘛,不是我们仰山的医术不行,不是我不给你续命,明明是你自己不要命嘛,我给你机会了啊,你自己不珍惜,怪谁?最后中年人犹豫再三,就算死,也不想受这种残肢之痛,去意顿生。就在他要走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居士,你得的是噎食吧?中年人已经放弃了治疗,面如死灰,他也知道,不想受这种苦,还想活命,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听到我问话,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家侄儿不是把病情都跟师父说过了嘛。
他刚回答完,却见我一根手指放在煤油灯上面,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就这样烧呀烧,烧了两分钟,愣是没有痛苦的表情,周围人全都睁大眼睛,满是不可相信的眼神。被烤的那根手指,不过两分钟,就变成透明色,像玻璃一样,完全没有血肉的颜色,越烧越透明,越烧越像白色琉璃,透亮透亮。我伸出手指对着中年人的脑门一点,透明的手指,迅速变得有血有肉,然后和蔼的问道:你哪里难受啊?中年人梦游般地说:我脖子难受,吃不下东西。我用手指拨动了一下火苗,瞬间往他的喉咙按去。如果是个烧红的铁棍,这人肯定会躲,但面对人的手指,当然没有那么紧张。中年人大叫:哎呀,师父,不得了,我好烫啊,好烧啊,脖子好疼啊,轻一点,轻一点呐,哎呦,要死了!中年人被烫的龇牙咧嘴,却并不躲开。我笑着说:居士,烫一下就好了,马上就好,病要消了,人要精神了,有道德了,会感恩了,脱胎换骨了!然后,我收回了手指。中年人仿佛是春天到了一般,整个人似改头换面,本来将死之人,那种萎靡不振的精神时刻不离,但现在,中年人神清气爽,全身仿佛冰雪融化一般,喉咙畅通,有明显的轻松感觉。
中年人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承诺:感谢神僧大恩大德,我回去后立马捐出全部家产,给仰山寺添砖加瓦。我笑了笑没有吭声,长生在旁边说:我们是出家人,要那么多钱也没用。你生性凉薄,无比吝啬。往日大斗进小斗出,巧取豪夺,宜春被人坑害的百姓无数。现在我们也不需要你捐出全部家产,你是宜春有名的粮商,只要打开你的粮仓,对流离失所的百姓进行施粥放粮即可。听了长生的话,我点点头说:做人要懂得感恩,人的世界里,还是以人为本。你把这天下百姓都饿死了,谁人为你种地,谁人伺候你?即便你现在不生病,健康百年之后,剩下你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啊?居士你要记住,你的噎食并未消失,只是老衲用元气抑制住了。记住你的承诺,我给你定个标准,所施的米粥,要立的住筷子。你还有三年好活,这三年如果能坚持这个原则,寿过百年也说不定。说完我挥挥手,中年人磕完头,站起来说:能活一刻是一刻,神僧神功盖世,救我性命,于我有恩,我这就回去整理家产,开仓放粮。说完话,中年人和静怡夫妇一起走了。在场没有人阻拦,都相信他讲的话,相信这个人一定会实现诺言。
后来的两年里,常有国军和八路,被日本兵追的满世界跑,无处藏身,直接从山门进入,甚至越墙而入,请求庇护。每次寺院被日本军人包围时,我穿着大红袈裟,走出山门,坦然面对日本兵的刺刀和枪炮。说来也怪,每次最后走出来的最高指挥官,都是当年刺瞎我右眼的那个日本兵。最初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表情一怔,然后挥挥手,让那些日本军人退后,摘下佩刀递给身后的随从,跪倒在地上,对我磕三个响头,起身后,对身后一挥手。走了。后来的很多次,都是如此。再重要的人,只要进了仰山寺的门,每次都是他,摘下佩刀,磕三个头,转身带队就走。不过,从他所穿的服饰来看,他的军阶越来越高了。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国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八年抗战胜利,举国欢庆。仰山寺也人如潮涌,静怡夫妇送来很多日常用品,寺外鞭炮声不断传来,到处喜气洋洋。傍晚,守门的头陀准备关山门,隐隐绰绰看到山门外披头散发跪着一个人。头陀吓的大叫,众人跑出来一看,门口跪着的居然是当年的那个日本兵。想到日本人的凶残,很多弟子都咬牙切齿的。又想到日本人投降了,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打了个半死。等我匆匆忙忙赶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我很生气,却也很无奈,寺院里的弟子们,大都是南京大屠杀的见证人,这种仇恨是刻骨铭心的。等他养好伤,并未留他在寺院,而是把他安排到后山的塔林里守坟。同时选了个黄道吉日,专门去给他做了剃度,法名:缘空。
我的二徒弟在最初拐走了修建寺院的佛财,去投身革命。多年来一直没有消息。日本投降后,静怡却在宜春城里见到过他。听说他当年跟随进步学生参加了国军,多年来一直在李玉堂将军指挥的国军第十军任职。后来长沙会战,他因为武艺超群,杀敌勇猛,不断被提拔,最后娶了一个国军要员的女儿为妻,他的岳父居然也是宜春人,抗战胜利后,他们一家就搬回宜春城。和尚带徒弟,一来为了传承,二来为了防老。人上了年纪,说不想他都是假的。长生与静怡夫妇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去找我的二徒弟,说了这些年的事情,二徒弟大哭,说他没脸见师父。好在其妻出身书香门第,通情达理。正式回门的那天,二徒弟进门就跪地大哭,哭的我一腔怒火,化作滔滔江水东去。门路走的顺了,二徒弟夫妇经常回来。还带来他们的小女儿,胖乎乎的很可爱。我抱在怀里开心地逗她,小家伙却拉了我一身青屎,其母歉意,欲抱她离开,小家伙却抓住我的佛珠不放,撅起小嘴要哭,我把佛珠摘下来给她,才算破涕为笑。后来二徒弟趁小姑娘睡着,把佛珠送回来,我推辞说:孩子喜欢佛珠,说明是我佛门中人。送她吧,这是一串名贵的沉香佛珠,多年念经修持,应该有点法力,至少也能抵御个梦魇什么的。
不久,二徒弟妻子的兄长,当上了保安团长,经常派人送一些肉食蔬菜什么的。相安倒也无事。1947年的时候,二徒弟的岳父得了重病,来寺院求医。因其实国军老将,青年时代杀人无数,因果纠缠,束手无策,只得泱泱而回。先后二徒弟带着妻子,还有他们那个保安团长的兄长,来了几次求助,我也确实有心无力,最后只能选择拒绝。1948年年初,宜春保安团包围了寺院,重机枪堵住山门,要求交出日军战犯。我观察了因果,其实交出日本战犯只是个幌子,还是想逼宫,让我去给他父亲医治。屈指算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有一甲子,经历了很多事情,弟子们也长大成人,都能各自主持,独当一面。在百般辩解,有口难言时,我吩咐众弟子在山门口垒满劈柴,我端坐在劈柴上,对着那些保安团的人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山门内都是我的弟子,没有什么中国战犯还是日本战犯。如果今天你们不信,我愿意以死明志。说完,发动真火,点燃身下的劈柴。烈焰骤然腾起,众弟子和保安团的人来不及救援,我已经被烈焰包围。四大分离的痛苦临身时,我的神魂飘出体外,烈焰的空中,我发现我的肉身大放光明,一甲子苦修的元气,让烈焰无法靠近。这时候我又看到,我的神魂飘在空中,光芒笼罩着在场所有的弟子,还有几束光线延伸到宜春城里,顺着光线望去,却是静怡夫妇,还有二徒弟家的小姑娘。我笑了一下,食指一点,全部灵力消散开,分别注入在场所有弟子身体内,还有一些分散给宜春城里的静怡夫妇和小孙女。
我被烈火吞没散功时,长生默默无言,随我走入烈焰之中。二徒弟当时被他岳父派往远方办事,未在现场。其妻与孩子被软禁在家中。二徒弟回来后,闻听此事,痛不欲生。带着妻儿远走他乡。其岳父听闻这个消息,最终郁郁而终,死相很痛苦,口中一直喊着妖僧索命。保安团长据说后来去了台湾。那个被我派往后山守塔林的那个日本僧人,在我灵塔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也真火发动,肉身成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