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聊斋：台账猛如虎（杨文广点兵）

宋聊斋：台账猛如虎（杨文广点兵）

中国历代王朝，总是深刻汲取前朝灭亡的教训，重点修复其漏洞，以图本朝江山永固。谁料新的设计必带来新的问题，补了前面的漏洞又埋下了新的祸根。纵然代代叠加，不断打补丁，依然难免覆灭的命运。比如，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便针对性解决有唐及五代十国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沉疴痼疾，杯酒释兵权，偃武修文。国家是安定下来了，但军队战斗力却大打折扣，以致边疆纷扰，版图缩水，四处纳币求安。终宋一代，过得甚是窝囊。

宋代皇帝极度不信任武将，经常性轮换将领驻地，遂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之常态。将领率兵打仗时，皇帝要在大军行前密授机宜，如何打皆有方案，乃至连安营扎寨、排兵布阵之法都有详细交待。将帅在外，只能按皇帝密授的阵法打仗，赢了是圣上英明，输了也没关系，因为你严格执行了上意。要是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作主张，赢了不计功劳，输了必然严惩。同时，皇帝必然要派监军全程监督将帅用兵情况。如此这般僵化，屡战屡败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北宋熙宁年间，杨业之孙、杨延昭之子杨文广奉命镇守兴洲，抵御西夏侵扰。为巩固边疆计，拟修筑筚篥城。

一日，杨文广率兵前往筚篥，途径一座大山，渐入一处峡谷，两侧茂林森森，遮天蔽日，正是兵家大忌之处。刚欲督兵速行，忽然后边传来一高亢声音：“圣旨到！”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转眼间，八九匹快马飞驰而至。一位中使提缰立马，朗声道：“杨文广听旨！”

杨文广及督军王弘道赶忙下马接旨。中使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为悉知天下兵马动静故，今广谕诸路军将，将士车马每行一步，辄须顾录行迹，凡长短深浅曲折皆具表速报兵部，有司汇总即呈御览。延误者治罪。钦此。”

杨文广和王弘道领旨谢恩，转瞬即面面相觑。将士车马每前进一步，就要回头看看这一步走了多远，以及足迹深浅、方向曲折，然后造表上报，那还怎么行军打仗啊？功夫全用在造表上了。听这意思，全国兵马都必须这样做，军队基本就呈停滞状态了。不用说杨文广觉得匪夷所思，就连督军王弘道也觉得这近乎荒唐了。中使在马上俯视二人，看出二人有狐疑之色，变色道：“你二人敢抗旨不遵吗？”二人马上正色道：“圣上英明！属下岂敢不遵。”

于是，杨文广上马，命令道：“将士们听令！向前进！只准前进一步！”将士们得令，均感诧异，但又不敢问为什么，只好齐刷刷地向前迈了一步。有的马匹不小心迈出两步，被狠狠勒住，倒退一步。

而后，杨文广挑选五名士兵，拿尺丈量，拿笔记录，详细造册：哪个人、哪匹马、哪辆车分别向前走了多远，印迹多深，方向是否一致，等等。表册造好后，杨文广请王弘道先过目，然后一起呈送中使大人检视。中使大人阅览后，摇头叹道：“太简单了！太粗糙了！这样报上去，兵部这一关都过不去。你们这只是原始数据，还缺少深加工、精加工啊！我问你们，同样是一步，偏将跨度多少？平均数值多少？士兵跨度多少？平均数值多少？五十岁以上士兵多少？二十岁以上士兵多少？同样是马匹，蹄深一寸几匹？蹄深半寸几匹？同样是车辆，方向正西偏南几辆？正西偏北几辆？不偏不倚几辆？据说你杨文广治军有方，平时对这些可有要求？可有标准？可有成文的规定？实际情况和规定有多大出入？原因何在？如何整改？这还只是略略指点你一二，到了上面，问得更详细。你能答上几个来？”

一席话说得杨文广汗流浃背，王弘道汗如雨下。杨文广赶忙拱手道：“中使从京城来，对圣上要求最是清楚。恳请您为我们全体将士当场授课，将造册统计之事详细说与大家。将士们学透了，自然好把握分寸。”中使骄傲地点点头道：“确实有此必要。”

于是，杨文广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学习，听中使大人传授机宜。中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越讲越深入。众人听得却是越来越犯愁，心想，我们的职责是打仗，如果大量精力用于这繁文缛节，还有什么功劳可建？大家不由自主将目光看向杨文广，希望他能据理力争。杨文广是名门之后、大将之子，满腔热血早就暗暗奔涌了。此时，乃忍不住质问中使：“大人，您可知兵部要这些数据何用？打仗要的是结果，防御要的是成效，上司即便要掌握情况，至多关心一下部署足矣！何必过问如此琐碎的细节？”

中使勃然大怒，回道：“你胆敢质疑上意不成？这旨意并非针对你杨文广，而是天下兵马一视同仁。也不是仅对军队提要求，而是各领域均要随时上报事工细节。所有人都是遵照执行，从来不曾有人质问何以如此！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王弘道上前打圆场，说：“我猜，圣上与有司的用意，不仅是要随时掌握天下情况，而且是要详细记录历史，为未来留一份翔实的档案。”

中使呵道：“大胆狂徒！竟敢妄测圣意！圣智如海，深不可测。岂是你等可以理解？”

杨文广接口道：“留那么详细的档案，何用之有？历史如长河滚滚向前，看清楚大势即可，何必要把每滴水珠的轨迹都记录在案？再说了，世界成住坏空，一切终将湮灭，记住每一个历史瞬间有何意义？”

“反了！反了！”中使大人禁不住咆哮起来，“休得妄议！赶快执行！不然，莫怪本使无情！”

杨文广、王弘道对视一眼，无可奈何摇摇头，继续让兵马前进。这次，大家有了经验，所有将士提起一条腿后，都悬在半空不肯落地，而是在那里反复掂量：跨度多少合适？力道怎样把握？方向如何拿捏？相互之间左顾右盼，想做个参照。可谓是：一步三颠两回头。好不容易落下脚，又一动不动，派一部分士卒测量，统计，汇总，做台账。杨文广苦笑道：“这般行军，猴年马月才能走出这座山啊！”

中使道：“岂不闻熟能生巧乎？多走几步，慢慢熟练了，进度也就加快了。”王弘道说：“要加快速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增加做统计的士卒数量。”中使拍腿道：“好！让一半士兵做统计。一半行军，一半记录，人盯人，效率自然提高。”杨文广大惊失色：“那岂非一半的兵力在做无用功！”中使怒道：“什么？什么是无用功？你竟敢说这是无用功？给圣上看的东西能说是无用功吗？你们久处边关，毕竟耳目闭塞。如今全天下都是这么做的，也从来没有听到任何杂音噪音。你简直是活腻了！”杨文广仰天大笑：“半数兵力不能用于打仗，我还怎样戍守边疆！”

中使懒得理杨文广，转头问王弘道：“表册造得如何了？”王弘道回答：“已经造好第一批台账。”中使向身边一位太监道：“你快马加鞭，速速把第一批台账送往京城！”旁边太监答应一声，取来台账，即骑马飞奔而去。杨文广呵呵笑道：“就你身边这八个随从，只够看我们走八步的，我们行军上百里，看你怎么送！”中使也呵呵冷笑道：“第一批台账，我当然要尽快送到。后面的，我会积累一段时间再报。实在不行，你手下的万千士兵，都可以飞马传书啊！”杨文广叹息道：“古有苛政猛于虎，今有台账猛如虎啊！”

就在这时，天上忽然盘旋而下飞来一只老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中使头上啄来。中使瞬间面如土色，慌忙向地上一跳，摇身一变，变作一只野兔，窜向密林。随行几个太监也滚落地面，化作野兔，四下逃窜。那老鹰何其迅疾，如飞矢般扎入深林，把中使变的兔子叼了出来，飞向天空。其他兔子早逃得无影无踪。

杨文广和将士们都看呆了。反应过来后，杨文广说：“好家伙，原来都是妖精！我就说圣上不可能如此昏聩。”王弘道说：“他们是谁指使的，可惜都跑了。”杨文广说：“不是还有一个送台账的刚走吗，我们把他追回来。”手下一名偏将道：“末将愿往！”于是，杨文广就派他去追。

不一会儿，果然把那只“野兔”追了回来，但却还是人模人样。审问之下，原来是西夏军队驯服的一帮妖精，却用这般假传圣旨的伎俩来阻碍宋军前进。他也并不真的要快马赶往汴京报账，而只是在附近等候其他野兔。杨文广自幼也学过一些道术，知道妖精魅惑众生的功夫，遂提醒大家多留个心眼，不要轻易落入敌方圈套。

军队继续前行。王弘道跟杨文广说：“你说这帮妖精，为何会编造如此荒唐的圣旨？这般主意，可不是凭空能想象出来的，一定是真有什么背景。”杨文广点头称是，说：“我抽空打听打听。”后来一打听，果然各级各地各行各业都在做各种留痕、统计、台账，只是程度没有野兔们搞得这么离谱罢了。

不久，杨文广回京述职。他问兵部尚书：“要这么多台账干什么？有些信息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尚书答道：“因为圣上随时都会问我们一些细节，角度常出人意料。我们答不上来就难免惶恐。所以，就尽可能细地统计信息。管它有用没用，有备无患嘛！”

杨文广听后沉默不语，隔日他面见圣上，当面呈报所见所闻。皇上惊诧道：“有这等事？我并没有让他们做这么多表册，统计这么繁琐的信息。想不到他们为了应付我一两句提问，竟然如此劳民伤财。”杨文广进谏道：“圣上问他们问题无可厚非，只是不宜太细，不宜天马行空，不可预测。恳请圣上明确一些具体的项目，除此之外，一般不再问其他细节。更重要的是，您作为一国之君，应当多关注大势成效，少留心旁枝末节。如此，官民皆可轻松一点。”皇上笑道：“爱卿不愧是将门之后，直言快语。朕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坦诚的意见了。”杨文广道：“不敢不敢。皇上圣明，天下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