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很快伏在桌上,用他文科生的专长,很动情地给叔父写了一封信,放在箱子里。他想明天县城赶集,托人把信在城里寄出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他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有点高兴。
他把这件黄军上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向那片色彩斑斓的菜园走去。
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出过二遍,又因为前不久下了场饱雨,因此地里没有显出旱像,湿润润,水灵灵,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
加林轻快地走着,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欢畅地激荡起来。他折了一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儿,两个指头捻动着花茎,从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过,接连跳过了几个土坎儿,来到了河道里。
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儿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发是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讲究,而是专门儿讲究这个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皱眉的时候,更显出一种有魅力的男性美。
加林活动了一会儿,便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优美地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还蛮像一回事。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儿爬上来。高加林把衫子铺到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舒展开身子躺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时光已经到了下午,但他肚子也不觉得饿。河道离得很近,但水声听起来像是很远,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一般好听。
玉米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歌声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训练,带有一点野味。他仔细听了一下,声音像是刘立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记起刚才马拴看媳妇的洋相,又联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
这样想这件可笑事时,就听见旁边的玉米林子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坏了!巧珍从这里过路回家呀。
加林慌忙坐起来,穿上衣服。他的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巧珍提一篮子猪草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巧珍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的确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一张美丽的脸庞显得异常生动。
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从草蓝里摸出一个熟得皮都有点发黄的甜瓜递到加林面前。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手帕,让加林揩一揩甜瓜。
加林很勉强地接过甜瓜。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因为她的姐姐是高明楼家的儿媳妇!此刻,他只想抽烟。他按了按衣服口袋,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叫他回家吃饭。他站起身,向菜地畔上走去。父亲见儿子被自己的旱烟呛得弯腰直咳嗽,叹息一声,说:“明天县里赶集,你提上白馍馍去卖!咱家的灯油和盐都快没了,一个钱也没有。再说,你还能买一条纸烟哩!”
加林同意父亲的提议。他明天正好能到县上把给二叔的信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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