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人知道我要来中国，都特别惊诧，问我中国怎么能用得上我这样的人。”
Jeff停了话头，用右手把左手上的筷子先对对齐，再帮着几根左手指把筷子分开，两根细细的筷子在他粗壮的大手里，楚楚可怜。但见他微蹙着眉，专注地把筷子伸向香芋扣肉，几经周折终于夹到一片肉，然后努力保持手僵直不动，完全靠运动手臂把那片肉安全地移到自己的盘子。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来中国一个多月，他的筷子使用技巧已经进阶到幼儿园中班的水平。我的英语听力也进阶到连蒙带猜勉强能听懂他的碎碎念。
Jeff是澳洲人，三十多不到四十的样子，大块头，光看面相有点儿凶，一开口却轻声细气，有点儿反差萌。他是项目甲方请来的项目经理，独立顾问，身价一天一千多美金那种。
那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一天的报价约等于我一个月的税前收入，而我一天的税前收入约等于我那当大学教授的老爹的一个月工资。
他放下筷子，在餐桌下悄悄地活动疲劳的手指，同时温柔地盯着盘子里那块肥瘦相间软糯的五花肉，接起未完的话头：
”在我父母他们的脑子里，中国人还拖着辫子。当然，我也不知道中国什么样，我打包行李时简直像要搬家。”
我想起他酒店房间里塞得满坑满谷的东西，最醒目的是搁在写字台上厚厚一撂书，我猜他把那个年代英文世界能找到的所有介绍中国风土人情的书都买齐了。我们的项目经理是个既严谨又好学的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我的确是想过，既然中国能用得上我，应该总不至于很落后，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中国是这个样子，跟那些书里说的太不一样。“
他重新拿起筷子，小心地把那块大肥肉塞进嘴里，享受地嚼着，满意地咽下去。
午餐一向是项目组一起聚餐，每个人点一道菜。当然，几个老外个个都是中文盲，只能听凭我们几个土著点什么他们吃什么。Jeff来项目组的第一餐饭，有人点了香芋扣肉。第二天中午，我们刚开始点菜，Jeff就举手要求纸笔，并在纸上认真地画起来。画完了，递给我，说他要吃这个。我看着这位灵魂画手的作品，想了半于，终于猜出他的心思，从此，这道菜就再没离开过我们的午餐桌。
Jeff放下筷子，突然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大肚皮，这一个多月，他已经从怀胎五个月变成了临盆状态，这个进展还是相当惊人。
”你看，你们都很瘦，可我看到中国人到了澳洲开始吃汉堡牛排，很快就会胖起来，说明和中餐比，西餐是很容易让人长肉的，而中餐应该是有助于减肥的。可是，为什么我吃中餐也长肉呢？而且长得比吃西餐还快！“
Jeff在中国呆了半年多，这个问题一直是困扰他的未解之谜。
当时项目组的组成是这样的：来自澳洲的独立顾问Jeff，做项目经理；几个来自欧美的独立顾问，分别负责服务器和网络配置；几个土著，来自某数据库厂商中国区技术部；我，应用厂商现场代表，负责应用软件的需求调研、客户化、用户培训、售后支持。名头很响，实质就是个倒霉催的苦力。其他人都是洋枪洋炮集团做战，我单枪匹马滴溜着红缨枪就被老板扔到了阵地上。
Jeff上得场来，向我一声娇啼：
”你的需求说明书呢？你的设计文档呢？你的需求变更记录呢？你的测试文档呢？你的培训手册呢？你的bug log呢？“
写代码已经写得头晕眼花的我一口老血吐了一天花板。
我跟公司老板说：Jeff一定是上天派来给我捣乱的。
老板回复：他嘴大，你得听他的，否则甲方不给钱！
Jeff跟我促膝谈心。他几乎是立即就发现我的英语听力和口语水平相当堪忧，迅速调整自己。我想真是难为他，能用幼儿园小班老师的遣词造句和语速向我传达以下信息：
”我跟甲方不是一伙的。我是独立顾问，我的目标是项目各方愉快合作，如期完成项目。我向你要文档，是因为如果没有这些文档，甲方随时都可以变卦，这样，你累，我也累，大家都过不好。有了这些文档，我就会逼甲方签字。他们签了字，我们就都安全了。“
我不能否认，从Jeff的工作中，我终于把大学里学过的软件开发理论落实在了项目实践中。从那以后，我就变成了文档大王，日后每一次离职，都给部门留下成撂的技术文档。
回到那个项目上，事实证明，Jeff这招的确好使，而且他也的确如他所保证的，把我写的文档一一逼甲方签字。他没来之前我和甲方的扯皮运动大大减少。经过半年多的艰苦努力，我们终于——把项目搞砸了……
这不赖Jeff，也赖不着我，要赖就赖电信太强大了，直接把我们的甲方给挤垮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Jeff的合同期是三个月。他也没有想到后来合同续了又续，最后居然在中国呆了大半年。
期间，他把他父母忽悠来了中国玩了两周，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并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接着，又把他新婚妻子接来。
那时，他已经从香芋扣肉移情别恋上椒盐蛇碌。他问我们：你们说，我老婆来了，我哄她这是鸡脖子怎么样？西方人普遍对食物的挑三捡四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除了明确表示猫狗肉还是难以接受，其他任何食材，蛇鳗也好、下水也好、鱼腥草也好，这货都敢以身试法。最爱的是粤菜、川菜、湘菜、烤鸭……，好吧，其实是什么都爱。
他老婆看到他的短期育肥成绩发了雷霆震怒，一吃饭，维纳斯就变怒目金刚，死死盯着Jeff红润光滑的大胖脸。头几天还挺有效，不到一周，Jeff就决定，虽然老婆秀色可餐，却还是比不上满桌子的鸡鸭鱼蛋，爱看你就看，我还是先吃为敬吧。
维纳斯是Jeff第一次续约时来的，然后跟在Jeff的身边一直到项目黄掉。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的形象日益壮大，丈夫来中国做项目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这大概是她最料想不到的一个。
九十年代末，中国大陆夜总会遍地开花。洋鬼子在中国已不算少见，但仍然很是香饽饽，尤其在夜总会里。对洋鬼子们来说，中国猪肉便宜，人肉更便宜。
与项目里其他几个洋鬼子夜夜笙歌不同，每天吃完晚饭，Jeff就竟直回房间，那时，他的维纳斯还没来督战。他书桌上的那撂中国风土人情变成了一撂中文低幼画本儿，同时，他还请了三个中文老师，每周轮着教他——用中文数数！
我被这套土豪夸富神操作惊了，知道你挣得多，请十个家教都请得起，但真有这必要吗？！问其中的原理。他耐心地解释：
”你学了这么久英语，是不是遇到两大问题？第一，除了你老师说的英语，你听不懂别人说的；第二，你听不懂英文数字。“
我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发现，就算说同样的语言，每个人说话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学一门新语言不能只跟一个人学。其次，我发现学一门新语言，最难的就是数字。“
于是，每顿午饭结帐时，我们都拄着腮帮子，看着他翻着白眼看天棚，他身边是忍不住笑的服务员一遍一遍地给他报餐费听。
不得不说，他的这套邪门歪道的第二语学习策略自有其高明之处，反正他离开中国时，已经能一遍就听懂餐费了，而我直到今天在枫叶国生活多年，不看屏幕上的数字仍然不知道超市收银员跟我要多少钱。
有一天，Jeff在饭桌上提到Mahjong。这是啥玩意我毫无眉目。Jeff严肃地看着我们几个土著，声称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粹。
What? 几个土著面面相觑，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文曲星，请他拼出这个神秘的单词。
麻将！
”我必须要学会一样最代表中华传统文化的东西。本来我想学包饺子，但这个太不好操作了（项目组所有人一直都是住在酒店里），所以我决定学打麻将。我们几个，”他划拉了一下饭桌上另外几个鬼佬，“一起学。麻将我已经买好了。”
我被众土著推举成麻将教头，兼中华文化传播大使。我猜是因为没人愿意跟几个鬼佬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酒店房间里上课。上一次，大家在Jeff的房间讨论了一上午系统升级方案，那一屋子混合着鬼佬特有的体味和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几个土著连迷糊带恶心，午饭晚饭都没吃好。
我的麻将水平跟我的英语水平同级，最基本的穷和规则都搞不太清，另外三家稍不留神，我就敢诈和。
但这也不耽误我给鬼佬上课。凭着500单词量，我居然让几个老外打起了麻将。如今，这些人不知流落何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打的是什么规则的麻将。听说现在麻将有国际大赛了，冠军得主还不是中国人，说不定是我的徒子徒孙呢。
Jeff的纸条
Hi XXX，这是Jeff，今晚8:30有空打麻将吗？
我们下周一要离开，需要你给我们澄清一些规则。
要不你来跟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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