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扛着沉重废纸壳的躯体分秒间便让汗腺变得湿润。他索性脱下破旧的红布背心,让骄阳肆意把干瘪的肉体烤出浓密的汗水,然后再晒干。二十分钟左右,裸露的上半身便似涂上了一层黄油,等待涂抹夕阳归来的曲折小路。
相比炎炎烈日,大雨滂沱的日子却又更加艰难了。虽说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他的生命里早已是风雨无阻,可瘦弱的躯体究竟还是抵不过雨水把纸壳浇灌得无比沉重,扛起一小捆废纸壳都显得异常吃力。春城的雨,有时候一下就是好几天,这日子往往会要了人的老命。每每这时,他也只得巴望着老天垂怜,给个大晴天赶紧把废纸壳晒干,打心眼儿里盼着卖出一个好价钱。
无论怎么讲,年近八十岁的他足够称得上是一个坚强的拾荒者。
小区是附近一家工厂的家属区,大多住着工厂的职工,以及像我一样刚刚毕业还没有稳定工作的租户。这个小区最大的特点是环境开放,治安混乱,我先后被顺手牵走过两张二手电动车。
搬到这个小区居住快近两年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上下楼梯。我住二楼,他住三楼。每一天,他都一如既往地天不亮就起床。我有时在想,不是清晨唤醒了他,而是他唤醒了清晨。他的耳朵有些不好使,每次碰见,我便会意地对他一笑,他便知会似的脸上露出笑容,高兴地上楼去。这时,我总能闻见熟悉的劣质的膏药的味道,浓得呛鼻。
与他一起拾荒的还有他的老伴,两人年龄相仿,头上无一根黑发,全白,估摸已是近八十的岁数。他俩总是结伴出行拾荒。他捡拾,她捆扎,收获总会是满满当当的。毕竟都是高龄,一次实在扛不动太多,他便会叮嘱老伴在原地看着,他先扛回一些,便再去扛来,反复四五次。有时候,他用一根木棍像挑水那样,一边一捆。可能是长时间使用的缘故,木棍变得非常滑溜。有时候,他用绳子捆扎一大捆,绑在背上背回来,这时,我便能清晰地看到细细的绳索勒进他松弛的肩胛的皮肉里,隐没不见。罢了,他便坐在楼下自制的简易木椅上,老伴便往他身上涂些药水,二人相顾无言,老伴有时会哽咽几声,随后又化为沉默。
有一次,无意间听他说起,他有一个孙子,年纪和我相若。但是,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从没见他孙子来过。倒是有一次,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那是他的女儿,五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满是蜡黄,脚上穿着一双干净的解放布鞋。看得出,生活并不充裕。那天,她给他们背来两桶水,一桶十斤左右,有别于超市出售的矿泉水,有些许浑黄,像是乡下山间的清泉,估摸着可以直接饮用。放下水后,她帮着把他整理好的废纸壳背去卖了,然后叮嘱不多几句,就又走了。后来再没见她来过。
我相信他是有一个孙子的。有好几次,他拿着一张纸条来找我,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数字。我按他的吩咐播了第三排的数字,便把手机递给他,他拿着电话大声地问对方什么时候过来玩。不见对方有回应,我便接过来,原来里面正报是空号。我不忍心拒绝他,这样的情景便出现了六七次。开始,我的学生们有的哈哈大笑,后来便没人笑了,有几个女生还会流下一些泪水。后再来,每每这样,孩子们都总是保持沉默。
记得一个周末的傍晚,我下楼给电动车充电,他正在楼下清理他的“战利品”。看得出,今天他的收获可不小,几大捆废纸壳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了。我推着车子,他见了忒高兴,以为我要出门,友善地看着我,我不知其意,便回以微笑。他连忙笨拙地把最大的那捆放在我的车上,用手指着远处,意思是让我顺路给他捎过去。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解释,他便哼唱着挑着两捆晃摇着前去了。我不知道帮他捎到哪里,正感到无奈的时候,他的老伴刚好下楼来了,便给我说,抱歉,他不知道你要出去。说完便费力地扛着那一大捆纸蹒跚着追他而去了。天已近黄昏,我看见她下石梯时,先把纸放下,人先下去,然后再把纸拖下去扛在背上,险些摔着了,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她说着没事,便又匆匆往前去了。拉得老长的夕阳下的这一幕映在我的眼里,眼角忍不住有些湿润。
我一直以为拾荒者们都是相安无事的,你捡你的,我捡我的,互不相干,又都是同一群体,总能感同身受,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总会多些体谅和宽容。后来,我彻底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拾荒也是一个竞争异常激烈的职业。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在家里捣鼓着做饭。突然,楼上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我快步走上楼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估计七十多岁的老者,正用手指着他的脸谩骂,语言非常难听。他站在那里像是犯错的小学生,嘴里唯唯诺诺地应允着,看上去实在可怜至极!谩骂了半天,我终于明白,原来那个老者正在谴责并警告他不能在他的地盘拾荒。谩骂一直持续着,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的老伴赶忙在旁边调解便承诺他们决不再进入老者的地盘,老伴几乎哭出声的时候,老者才悻悻地离去。
有时候,我在想,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拾荒者,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很早就离开家乡,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城市求学,然后再工作、成家,离开故土和家人,踽踽独行。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我们也是极尽所能地攫取它余下的零碎的生存空间,削尖脑袋钻进去,把别人挤出去,让自己能够活下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与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拾荒者。
对于故乡而言,自离开它的那一刻起,它的一切是是非非便与自己没有多大关联了。我们的一切,对于故乡而言,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了。逢年过节,回家匆忙的几声问候也变得越来越生分,没有了乡音的味道。心灵无法与故乡贴近,身体又远隔千里,到头来,岂不是沦为了故乡的拾荒者了吗?偶尔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重新拾取那些与故乡有关的种种片段,聊以自慰罢了。
也许,我们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我们的人生轨迹注定不一样。他们或许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一批又一批像我这样的人来此“拾荒”。随着年华流失、岁月更替,他们沦为了拾荒者,只能凭拾荒度过余下时光。而我们一开始是这座城市的“拾荒者”,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看着像他们一样的拾荒者,然后抱有那无关痛痒的悲悯和宽恕之心。
于故乡而言,我想我们无论如何回不去了,终究还是成为了“拾荒者”,身在他乡,拾荒在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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