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我说：“天气太冷了，不要去医院了。”

    他背对着你，好像没有听见，兀自笨拙地穿着袜子,头发早已花白,上身那件绿色毛线衫虽已穿了十几年仍然干净整齐；他的右脚，脚背上大片的乌青色,左手撑开袜子，吃力地弯下厚实的腰，一点点将袜子套进右脚，右手静静地垂着。我没有开口问是否需要帮助，我深知，那是他的坚持。“一次不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死心仍劝说。 他左手撑着沙发，尝试着站起，我右手环着他的腰，助他一臂之力。他走向门口，我没有办法，只好跟上。

    一月末的台北，冷风吹着，我不放心地将围巾紧紧塞进他的外套里，紧握着他的手，“看今天那么冷，不去了吧，恩？”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却说：“车来了。”“哎。”我只能叹气。

    康复训练室，穿着白大褂带着细框眼镜的医生坐在我对面，医生说：“你父亲啊，是我看过最执着的病人了。十年了，转眼十年了啊。没有一个中风病人可以坚持这么久。”我看看他，笑说：“没办法啊，金牛座。”医生的目光转向不远处正全神贯注做感统训练的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过来，他的头发亮起一圈光晕，身体却是一片黑，像轮廓剪影。他的眼神专注，按照医生的要求，用右手捏起珠子，慢慢移动，小心放进旁边的盒子里，仿佛手中的珠子是威力无比的原子弹，一失手便会爆炸。

    他，在我心里，就好像课本中的人物。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坦然接受，却在接下来的整整十年里，每星期二、四到医院康复训练、星期六有志工到家中帮助他运动、每天沿着固定的路线在家来来回回地走。我，不，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女，从未从他口中听过任何一句埋怨命运不公，沮丧想放弃的话。

    十年前，在会议中，他毫无预警地倒下，脑溢血大面积出血。醒来后，右半身没有知觉，大半辈子经营的事业毁于一旦。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他永远以暖冬般的微笑面对一切苦难。他真的似太阳，只是散发光芒，直到时间尽头。

    回家的路上，寒风依旧在吹，我牵着他的手，调皮地左看看右看看他的脸。他不高，长得也不帅，不壮，从不板着脸，甚至行动不便，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仰望的力量。我说：“为什么十年了，都这么久了，还要….还有去医院康复训练呢？”为什么，要这样辛苦为难自己，明知道不会有多大的成效。为什么，不像其他病人一样，每天依靠着家人过活就好。这，是我没有问出口的。他没有开口。几秒的尴尬，冷空气仿佛凝结了。我讪笑着：“啊，去医院多麻烦啊，是吧….”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左手握住我挽着他的手，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粗糙的大手依旧温暖。他说：“人生总是要经历苦难，躲也躲不掉啊。”他俏皮地眨眨眼睛，“那也只好想办法在糟糕的环境给自己最好的生活，不是吗？”

    我眯着眼，看冬日晴朗天空中的太阳，笑着。

   他是一个奇迹。十年前，在他昏迷的一个月里，我求了所有能求的未知力量，许了很多肥皂剧里撒狗血的愿。我盼他醒来，我度日如年。他，是我的太阳，不能倒下。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灾难？是什么缘由？我想寻找答案。一个月了，他依旧没有醒来，医生和家人都同意拔氧气管。不，我不愿意。我的太阳即将陨落，我的眼前已经漆黑一片。

    就在拔管的前一天，他醒来了。

    他，如今每个星期持续康复训练、念南无阿弥陀佛、还会礼佛、给供着《藉心经说真谛》的佛桌换供水。

    冬日的阳光照着，我挽住他的胳膊，他的腋下暖暖的。他与我的相伴，就是这样宁静、满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