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

沙茶一蹦上了一个机场推车说，张火锅你推我你推我你推我！张火锅无奈地笑着，把沙茶和一堆行李一块儿推着走。他总拿这个大姑娘没办法。他送她排队到安检，最后一刻还在想着未来的结婚生活。沙茶一脸不高兴：我都要走了你不亲我一下吗！张火锅：哦对！……

我们三个人并肩坐在博物馆里，沙茶一直在哭泣，她哭起来的样子很狼狈，头发染过太久了已经黄得发枯，本来就是瘦高的个子，耸起来窝成疲倦的神态，随着强忍的抽泣一直在抖动，头发垂下来盖住了我看不到她的脸，应该妆都被洪水冲刷一遍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礁石滩。一声一声的，博物馆里光线那么好，她被拆分成了一条一条。张火锅在她右边，很安静。

他难得没有看手机。我手足无措的，想安慰，但是明知道沙茶哪里需要我开口，我开口，那张火锅就更心安理得不说话了。

张火锅，沙茶的声音在颤，就像细碎的落叶，张火锅。我听见她心里的翻江倒海。

张火锅沉默了一个世纪，好像决心融化了山川大海。他的举止整个下午一直纷杂凌乱。他犹豫了很久，抬手摸了摸沙茶的头发，垂下来的，像是马里亚纳海沟，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一样的沉重。他又摸摸沙茶的手镯，沙茶没有动。

刚才沙茶饶有兴致地凑上去看千年的金子，张火锅一直是沉默的，在她身边。我说诶，这个小片片挺小的，那时候没有切割工艺到底怎么做到的啊。就看见沙茶突然侧过头去亲了张火锅的脸，张火锅避开得如此及时，一蹦三尺高，躲到好远的地方拼命擦脸，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擦掉的是回忆还是沙茶刚吃的新口味梦龙。沙茶笑了，说喂你要不要这样啊！转过脸来看着我的时候，眼泪已经成了山川大海。

这是他们分手一个月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我没有阻拦沙茶买机票冲来的决心，她那么强大，不会受伤不会危险，我只是怕她太肆无忌惮把心撕给张火锅看。

张火锅说，我们出去坐坐吧。沙茶又笑了，抬起头来特别清脆地说好！我们走吧。

我真的挺不住这个氛围。为什么分手的人还要勉强彼此见面，我不懂沙茶也不懂张火锅为什么愿意来见。搁我，我挺尴尬，我受不了沙茶哭，她几乎不哭。

沙茶走在前面，张火锅走在后面。沙茶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而张火锅是枯井。

沙茶突然转过身来，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呐，这是我的机票，你之前去看我的机票我也还留着，那这个，给你吧。张火锅接过来放进包里。

沙茶又屁颠儿跑到我身边来说，喂张小川你知道吗，我刚才培养了半天感情才哭出来。简直脑海里复述了无数遍琼瑶戏，哭这一场累死我了哈哈哈。

张火锅要听见了。我说。

沙茶说哦。我有时候真看不懂她，闹不清她好像总是走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想去拉回来却又不敢，心里还有种奇怪的自信她掉不下去的。结果，总是看她又洋洋得意地回来。

我们仨沉默地穿过小公园儿里健身的大爷大妈们。找了个长凳子坐下。我一看，这我坐下也不合适啊我说，他俩也并没理我。得，我还是去遛弯儿吧。

其实，分手，和好，分手。周而复始，结局总是个分。分什么分，不如留个中分。

沙茶，性子凌冽又张扬，粗糙得像个鬼，心里又细腻的要死。

张火锅，他这么理智又自私又无私。他清高又世俗又卑微又桀骜。

直到我被保安驱逐快闭馆了我才敢回去找他们俩。结果预想中的抱头痛哭撕逼大战都没有。沙茶靠在张火锅肩膀上，一人一只耳机在听歌。我想好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在一起呆这么久过啊。张火锅突然就站起来了，说，沙茶你这个人太不接地气不懂事了。我要一个陪伴。太多地方你都是缺点，我受不了你。哔哔哔哔，真是专业炸弹。

沙茶有点愣，她看着张火锅，说，那，我来你这里吧。不就是个新城市么。我可以适应可以努力。

张火锅站着，沙茶坐着，莫名特别像审讯。我特么当时就在想，我是去还是不去，闭馆了，一会不是我去，万一保安过来多尴尬。

沙茶说，我跟你结婚，相信我，我想留下来，我真的好想跟你结婚。

张火锅说，为什么要是你？那语气，犹如面对菜市场里被挑剩下的白菜帮子。

我隔了100米都听见沙茶心里的大厦轰然倒塌。她浸泡在突然漫天盖地的岩浆里，头发烧灼，双眼发黑，四肢百骸都在融化。我知道她，她肯定笑然后沉默。从10岁之前开始她都这样，永远硬着脖子，把事情做了，就要丫承认。这妞儿总是费力不讨好。

但是我没想到她没哭。她只会微笑，她说那好吧。我们走吧，飞机要赶不上了。

沙茶走在前面，张火锅走在后面。沙茶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而张火锅是枯井。

情知生命在旦夕流转，总以你的美酒倾我的杯。

一饮而尽的不是鸩酒，而滑过身体内部的灼伤何从治愈。

约好共度一生的，半途中把彼此丢下。

约好风霜雨雪的，总在庆幸自己先撑了别人的伞。

我记得下午刚来博物馆，那会儿天还没黑。沙茶还在欢笑着讲故事，张火锅在说工作，我在吐槽水土不服这几天重三斤。我们好像有种异样的和平。

博物馆在马路对面，有红灯，我们三个人嘴巴和脚一起停下来。沙茶侧过去认真看着张火锅埋下去的侧脸，说，你最近白头发变得好多哦。

张火锅说，你也是，你头发好像真的变少了。

我他妈当时就觉得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凄凉的画面。我他妈一把眼泪都没忍住飚了出来。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张火锅送我和沙茶去机场。我们走到安检口他转身就走。沙茶冲过去抓着他，抱着他，曾经牵那么紧的手，还是牵着可是张火锅一直在挣扎。沙茶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这样我要留下来我们好好的之前是我错了可是我没有顾虑了你让我跟你好好过日子吧求你了不要这样我真的好难过你至少送我进安检。张火锅说，看着你走，我也会难过。这是他在机场说过的最长的句子。

后来张火锅落荒而逃。一边逃走一边飞快地回头看沙茶有没有追上来。沙茶回过头来跟我笑一笑说，走咱们赶紧排队去吧别闹了，马上就晚点了来不及了。哎不好意思让让我要延误了哎哎谢谢！她顺利挤开排队人群，强硬得像一枚化石。

沙茶眼睛特近视，她看不见我看见的，这可能永远是个秘密。

我明明看见，张火锅上了车，他哭的好凶。这个人真的，好久好久没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