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年,我响应学校号召,去了西部支教。当时的女友一起报了名。
女友是音乐学院学二胡的,我问她去了能教什么,她说教语文和音乐。我其实怀疑她能坚持多久,以前与她谈起我小时候的穷困艰辛,她会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她从小学音乐,到大学都一帆风顺,大概从来没想象过那种生活状态。
支教地点是甘肃天水,也就是马谡失街亭被砍那个地方。到了天水坐汽车,绕环山公路三四个钟头,到一个叫苏城镇的地方再步行,进山差不多一个小时。学校靠着一个村子,一小块空地,三面是平房一面是来时的路,还有旗杆和篮球架,朝来时的路望去是延绵的山。中间的平房是教室,40多个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校长住了左侧的平房,他办公室也在那儿,另一边的房子收拾了就是我和女友的办公室和宿舍。校舍后边还有片小菜园,旁边围着栅栏养了几只羊。
我教数学和绘画,女友教语文和音乐,加上校长总共三个老师,对不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来说,其实这也算是比较轻松的日子。而对女友来说,暂时让她比较苦恼的仅仅是洗澡的问题。这地方没有自来水,校舍边上有一口井,要洗澡得烧了水在厨房里拿大桶子洗。
此外女友倒是很乐在其中的样子,她带了二胡来,在上音乐课的时候就会拉上几首曲子,学生们也喜欢听。之前的音乐课都是教唱些歌,从没听过奏乐器的。也有学生想学二胡,女友就教,不过二胡就那一把,每个人也轮不上练几次。有时候上语文课,女友讲着讲着会忽然拉起二胡来,校长听到了会说几句,次数多了也就随她了。在这地方不指望学生们成什么大才,会识字会算术再懂点其它的,怎么教也耽搁不了什么。
学生们都是远近村子里的小孩,最多的自然是旁边村子里的,大多都是留守儿童。其中一个叫小花,很内向害羞的小女孩,念三年级。我们第一次到她家里家访,她家长只有奶奶一个人,父母在外务工。小花紧张的躲在角落里,女友上前牵了她的手,把路上摘的一朵花儿别在了她的鬓角。小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个刚编好的花环进来,给女友戴在了头上。后来女友就经常和小花手牵手到村外山上编花环,还带着二胡在山上奏曲儿。
村里另一个女学生叫芽儿,正是换牙的年纪,经常疼。有次疼得不行了,女友带她到镇子里,诊所也开不出什么药,就给了点止疼片,花了两块钱。芽儿攒着把这两块钱凑齐了,她还钱给女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她攒了两个月。
像芽儿这样的学生其实还算好的,因为他们家就在边上,中午还能回家吃个饭。其它别的村的孩子,家里宽裕点的能带两张大饼来,不宽裕的那就中午不吃东西,只等着放学回家才吃晚饭。女友把我俩的工资省了出来,每周到镇里买点面粉,拜托村里人做了大饼,这才让所有学生能每天吃上午餐。说是我们的工资,其实支教是没有工资的,我们那点钱,就是各自大学每月发放的补助。所以一般到西部支教的人,都是只呆个两周左右,了不得的呆上两个月,那就是高尚了。像我们俩要呆一年,应该算很有格调。
学生里家最远的是30公里外,一个五年级的男孩,每周一他父亲牵着一头毛驴领他来学校,带着几天的麦子或面,他这几天就睡校长办公室,我们都叫他小毛驴。小毛驴到学校一呆就是几天,家里的活基本都帮不上忙,学校后园的菜地和羊就由他帮忙照料。有时候他赶着羊上山,也就凑在女友边上,听女友拉二胡。
女友每天拉二胡,山上山下,村口草坪,总有一群学生围着听。起初拉的曲子,都是听松、流波一类,这一类曲子孩子们听不懂,虽说也是喜欢,只不过是新鲜感。后来女友拉在那遥远的地方、山村变了样之类,这些曲儿还有唱词,教会了孩子们,还可以伴奏演唱。
孩子们只要有曲子听,其实就够满足了,没多大要求。不过女友却要变着法儿,过两天就换个曲子,时间长了她存货不够,就开始琢磨一些流行乐的谱子。一般人的印象里,二胡的音色,总会显得悲悲戚戚,不过女友用二胡拉出来的流行乐,却别有风味神采饱满。
研究久了,女友跟我说她自己要作个曲儿。我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学过作曲,不过能单靠记忆,把流行乐打谱出来,我觉得她应该很有天分。此后她就时常会忽然到我跟前,有时候拿着二胡拉一段,问怎么样怎么样,有时候没拿二胡,就哼哼一段,问怎么样怎么样。
有时候她不拿二胡也不哼哼,就拉着我往菜园子里跑,到地方看见地上划着一串数字,在这里纸笔都是珍贵东西,所以她只能在泥地里划拉。那数字应该是简谱,写着“37——52——37——25——…”,我说我看不懂曲谱,女友左手捡起枝条,点着谱子上的数字,右手像指挥家一样挥舞着,哼起这一段调子来。
调子简单,几个音节先起后伏,女友放缓了节拍反复哼唱,声音宛转清脆,简单就变成了清悠。哼了一会,女友手一拍说就用这个调儿了,她撇下我兴冲冲去把谱子记到纸上。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帮不上她忙,作曲这种事太专业,外行人也就是说好不好听了。
此后的语文课就由我来上,女友只负责音乐课,这是我能给她的支持,不过女友坚持每天与我送学生回家。除了小毛驴,一些住得比较远的学生,有的家里离学校得翻两座山,步行一个半小时,比去镇里还久。起初学生不让送,跟我们说家里近,走一个钟头就到了,我们第一次送的时候花了两个小时。后来女友买了两辆自行车,二八吋轱辘前边带横梁,横梁上坐一个后座上坐两个,这样我们一人一辆一次就可以送五、六个孩子。买车的钱是女友问家里人要的,开口问家里要钱也不止这一次。
送的学生里有个七岁的小男孩叫图子,是最喜欢听二胡曲儿的。图子起初手里有个自己做的石笛子,就是捡一块石头中间挖空了,打几个孔,能吹出类似笛子的声音来。女友说这是民间原始版的埙,后来女友给图子买了支短笛,教他吹奏。之后女友打的谱,作的曲,都有一段没一段的教图子吹,每次送图子回家,他坐在车前横梁就一路吹笛子。
女友的曲子似乎进了瓶颈的样子,有时候我在讲课,窗户里能看到她在山坡上,先拉一段二胡,再吹一截笛子。笛子是给图子那一支,女友的笛子水平明显不如二胡,不过用笛子奏出她那一段调子,声音洒在山里,有二胡没有的飘渺感。我可以听出来这曲儿是给二胡作的,但是二胡又奏不出它全部的意境,说不出原因。
不过我没什么精力去想这些内行的门道,学校教室靠菜地那面的墙塌了,晚上下雨的时候塌的,没什么人受伤。校长说原本那面墙就塌过,后来是村民帮忙用泥糊上去的,一下大雨铁定这样,还好这里雨不多,再用泥巴糊一次就好了,镇里县里的资金指望不上。
女友似乎因为曲子的事,这几天有点神魂不正,她说要回学校一趟。这几天也没法上课,我送她到了天水,再回村里一起修缮教室。这几天孩子们是不必来的,不过两天后图子还是来了,带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将近30岁的样子。
男人说他是个音乐家,来这里采风,在山里听到了图子吹奏的笛子,那曲儿打动他了,想看看原谱。我说女友不在,她的东西我不能瞎翻弄,要不你过几天再来。音乐家说他就先住这村子里吧,等女友回来,顺便一起帮忙把教室修好。
音乐家随身带着一把小提琴,我听他拉过几拍子女友作的曲子,与二胡比起来各有擅场。单纯听图子吹几下,就能用提琴拉出曲子,我想这应该是很厉害的吧。女友回来见了他,应该不坏。
教室三、四天之后修好,外村的孩子我得一个一个上门去通知,音乐家没事做,就跟着我一路去。路上我和他聊女友,说她学二胡,来支教,作曲子。音乐家说本科毕业没一年能作出这样的曲子,并且不是作曲专业的学生,她很有才华,留在这里荒废了。我说可能吧,我不知道。
开始上课后几天,女友没有回来,我去镇里打电话到她大学,学校说她回家了。我打电话到她家里,没人接听。回到村里,和校长说了这事,校长摇摇头,没说什么。我想校长大概觉得女友不会再回来了吧,我觉得校长想错了。
又过了三天,女友回来了,带回的除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之外,把我和校长拉到一边,掏出了几沓钱。女友说这是募集来的善款,盖教室用的,总共五万块钱。我想女友回家问家里人要钱了,募集的对象大概就她的父母。
要盖砖瓦新教室,施工队进驻的时候,校长简直是热泪盈眶。盖新教室不是三五天可以搞完,这两周时间不能停课,学生们就在空地上席地听讲。虽然状况似乎比之前还差,不过有了切实的希望,大家都很兴奋。
新教室落成之后,女友开始重新带语文课,因为音乐家被她拖来带音乐课。用女友的话说,小提琴是西洋乐器,可以给孩子们另一种听觉享受和心灵洗涤。
对于曲子的事情,我想进展很顺利吧。在山坡上演奏的变成了两个人,二胡与小提琴合奏,或者笛子和小提琴合奏。女友脸上的忧郁早就没了影,学校的事情得以解决让她如释重负,不过我想音乐家对她的欣赏和帮助更让她高兴。
音乐的交流是精神层面的沟通,我达不到那样的层次,有时候会羡慕,女友脸上越来越灿烂的笑容,让我觉得音乐家可能说的对,女友在这里可能会荒废。更多的时候我察觉女友与音乐家之间的默契和心有灵犀,女友让我听曲子的次数越来越少,课余也总是第一时间往音乐家寄宿那儿去。她不经常送学生回家了,常常是我和校长两人同行,偶尔她会叫上音乐家一起送,说既可以让我休息,顺便她也能和音乐家多交流心得。
我和音乐家曾经单独聊过,他说他劝过女友提前离开这里,女友说别说提前,或者还要再呆一年。我心想这种决定竟然没有和我说。他说她纯洁、无暇、孤高、正直,只能远观,像她名字一样。
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她就是莲花。”
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所以她离不开你。”
我问什么意思,他摇头不语走了。
我想一年时间快到了,或许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就是我和她分别的时候吧,或许她对我真的就是像莲花一般,只能远观,无法靠近。
孩子们也察觉了一年的期限,低落的情绪开始蔓延。有的孩子会想办法尽量和我们多相处,常常在放学之后不回家,硬要在这儿多上一堂课,校长不同意补课,孩子们就说听老师们奏曲子。最终住得远的学生总是被赶回家,住得近的就能再赖一会儿。
那天放学开始下雨,由我和校长送学生。在这个时节下雨,山路的状况挺差的,我回来的时候车子栽在路边,沿黄泥坡滚了下去,还好只是扭伤了脚。晚上躺着养伤的时候,女友跟我说谱子完成了,不过编曲还没做,要我当第一个听众。
女友给我奏了全曲,弦缓缓飘声,在耳边呢喃萦绕徘徊,似月依窗棂照,似云浮碧空远,似山青红瓦若,似岸隐孤帆来,似大漠草黄青,似飞雪孤雁还,似潭深青石暗,似崖削松枝暖…我听着瞪眼看女友,女友演奏着瞪眼看我。
第二天雨还在下,小了许多。
放学后女友送学生回家。
之后她就再也没回来。
救援队搜索三天,在那天我滚下的山坡下找到了女友,是在挖开了坍塌的山体之后找到的。女友的骨灰被她父母带走,遗物没有一样留下。音乐家偷偷把女友的谱子手稿留给我。
一年时间到了之后,我选择继续再教一年,音乐家说这是女友生前就决定的事情。
后来音乐家来了一趟,交给我一张CD,里边是女友生前作的曲,已经编曲制作完成。我听了CD,曲子被制作成笛子、二胡、小提琴的重奏,名字叫做莲花,和女友的名字一样。二胡演奏时孤高自赏,笛子演奏时空灵飘渺,小提琴演奏时深沉优雅。
不过我想这还不是女友想要完全表达的。只有我听过女友自己的演奏,我想起音乐家那天说的话,他说莲花离不开我,我想音乐家是在骂我是烂泥巴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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