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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观赏问题

落叶观赏问题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12-15 17:13 被阅读0次

    无法确定我们是从何时何地开始把落叶纳入审美范畴的。就像无法确定何时何地人们把油菜花纳入审美范畴。或者说,落叶和油菜花,一直就有人认作是美的,但一直就只是个人的秘密的审美对象。我的所谓不知何时何地其实说的是它们的美被普遍认知,成为一种时尚的审美潮流的对象的起始时空。

    我今天只谈落叶。翻阅古人诗词文章,落叶通常只是做为一种伤感情绪的衬托而被诗人注视,并写入韵句。如果说这是诗人对它的一种审美活动的话,那也是一种哀婉悲伤的审美。或者说诗人把自己的悲伤情绪注入到了落叶色素脉纹里。这不奇怪,因为诗人,他们看见什么都想哭。眼泪能让黄叶澄明,红叶艳丽。

    我能确知我是在2012年冬季去德国学习时才发现落叶之美的。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初,地理上位于中欧的德国初冬到处是落叶,多是那种颜色介于赭石和朱砂之间的落叶。我们一行大概经行了法兰克福,科隆,柏林,汉堡,汉诺威,莱比锡,慕尼黑,卡尔斯鲁厄等城市,大概都住在城边,几乎每个酒店旁边都有成片看起来十分原始的森林,粗壮树干上长满苔藓,有些合抱大树倒在丛林里,小径从旁边斜过,让人想起“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的意境。自然,森林满地红黄落叶,看不见泥地。柏林勃兰登堡门外有连绵好几公里的大片森林带,看树型和颜色,应该是橡树林。那些城市里的清洁工会用类似我们打农药的背负式喷雾器一样的工具把城市街道的落叶吹到路边,形成连绵不断的赭红和橙黄的落叶带,十分壮观,确确实实成为了城市的一道靓丽风景线。记得我们的大巴车经行斯特拉斯堡城区时,老远便看见一棵巨大的古树,金黄的落叶铺满半个篮球场大的区域。同行的一位某单位领导感慨表示,他们的新办公大楼正准备搞绿化,他将建议把植树预定方案里的常绿樟树全部换成落叶乔木。

    我生活过的地方,一直有落叶,我为何要到2012年冬天在德国才发现落叶之美呢?我这样说难免被人责骂为崇洋媚外和装逼,所以我得解释几句。我出生在离乡镇还有四五路的山村里,习惯跟人表述为“正宗农村”。家父喜欢种植树木。记忆中他栽种的树木以苦楝,臭椿,通天柳(意杨),刺槐为主。他栽种这些树是因为它们长得快,可以做家具或盖房子用。我回忆了这些树的落叶,它们似乎很难和美挂上钩。加上房前屋后,东一棵,西一棵,不成规模效应,落叶很快就会和烂泥融为一色。而我家门口的三座山上一年四季都呈现出深邃的墨绿,因为山上栽满了黑松。事实上我年少时的记忆里没有红黄的落叶,我唯一记住的是刺槐的枯叶香味。槐树枝一旦被砍下来,经太阳一晒,树叶很快就会散发出特有的浓香。不夸张地说,槐树叶的香味有时会成为我对过去生活的缅怀和对乡村生活的追忆。

    后来我到了城市工作,住宅和工作地的房前屋后几乎没什么树木。记得办公大院子里只有一棵树,一棵伞形的巨大雪松。它是不落叶(其实也落叶,就像我们年轻时掉头发那样落叶)的。直到城乡进入史无前例的房地产开发热中,新建筑开始把绿化作为整体设计的一部分对待,且以绿化率作为项目等次划分的一个重要指标时,建筑物的周围才开始大量种植树木。只可惜在我们江南,绿化的主要树种是常绿樟树,女贞,杜英之类。到了后期才开始把无患子,栾树,枫香,榉树,榆树等局部用作行道树或绿化点缀。也就是说,在2012年11月之前,我从没在我的生活和工作环境里见过蔚为壮观的成片颜色鲜明的落叶。见多识广的人跟我说,其实以前也有用作观赏的树叶,那就是银杏,不过它们多以超然于俗世的清寂古朴姿态栽种在深山古寺里,常人难得一见。

    前天上午,潇舲发给我一段小视频。内容是她上班时和一位清洁工老汉的对话:这么好看的银杏落叶你为什么要扫进垃圾袋呢?留在地上不是很好看吗?不行啊,有人会投诉我的,那样我就会被扣钱甚至丢工作的。显然,扫落叶是清洁工的工作,落叶美与不美与他无关,他也不在乎。他要完成他的工作,确保工作不丢,工资不少。其实在此之前我也有和清洁工类似对话。那天上午八点左右,我照例早餐后出门遛弯。在小区主干道遇到清洁工扫落叶,银杏叶、枫香和榉树混杂的落叶把道路铺成斑斓彩带。我对清洁工说,风在不停地刮,落叶会持续不断,你们打扫以后,很快又会是落叶满地。其实你们可以三五天一打扫,一是落叶不是灰尘,不会污染环境,二是落叶挺美的,留在路上进进出出的人还可以当风景看。清洁工感激地对我说我们也想这样呢,但领导会骂的,他们不允许。谢谢你啊。很显然,这位清洁工也是为了完成工作,为了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其实在他们眼里落叶无关乎审美,相反落叶是很让他们烦神的东西,是一种额外的负担,是徒增的工作量,是时间,汗水和喘息。

    当我走出小区,横过马路来到运河边的健身步道时,看到一群农民工在几个穿着整齐的疑似“领导”的公务员指挥下,到河边砍伐清理芦荻,我礼貌而谦卑地叫住一位四十左右,戴眼镜的高个子领导:领导你好。我说。有什么事?他警惕且不友好地问我。我说,现在是冬季,每年都会有白鹭,鸊鷉等十多种鸟类来这里越冬,芦苇丛是它们不错的栖身之所,你们能不能给它们保留一部分不砍?那人不耐烦地说,不可能的,全部砍掉,一根也不会留。我继续谦卑地说,我只是提个建议,采不采纳你们看着办。这都是上面交办的,我只管完成任务,其他不在我书中交代。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你不就是领导吗?怎么上面还有发号施令的?尽管我表现得谦卑而彬彬有礼,并不代表我心里痛快信服。其实我为这些不入品流的些微小吏的傲岸无礼感到恼火,我想,如果是那大腹便便声音浑厚仪态庄严的大官训斥我几句,我也就忍了,你个督邮之类的混账东西凭什么也来作践我!不过由上述几件小事,我倒是忽地悟出些顶层设计的伟大用心:以人为本。落叶污染人的生活环境,必需清扫;芦荻衰败腐烂之后污染河道,故当诛除。让人们吃饱喝足瞌睡,才是治国理政最高目标。吃饱了不肯睡,睡不着要看落叶,无异于惹是生非。至于你去跟他们说,人家能做到扫叶赏叶两不误,多么好啊多么符合人性啊。则顶层必怒而呵斥说:人本和人性自来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以人为本,摈弃人性至上是我们的特色。凡事都要讲究我们的特色,照搬照抄谁不会?再说,那对得起老祖宗吗?我们有五千年……我们要文化……我们的国粹传承要……我们不能被带偏……数典忘祖……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就不是在说话了。

    我还是站在属于我的理解层面上说几句。通过这几件事我发现,审美落叶,保护鸟类越冬,并非是所有人的事,也非所有人乐于去做的。当扫除落叶是他们的工作时,他们讨厌落叶,拒绝审美;当诛除芦荻是他们的工作时,他们不在乎鸟类迁徙和过冬。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在另一个地方和时段,他们以旅游者的身份观赏栖霞山红叶和大丰自然保护区的越冬丹顶鹤。

    其实那些以工作为重的人并非不懂得美不会欣赏美。他们只是为了保住饭碗才放弃审美并去损害另一部分人的审美。因为不是他们要这样干,是给他们饭碗的那一部分人让他们干的。有时我会天真的想,那些能给他们饭碗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呢?难道他们像庄子口中的混沌一样没有七窍?不能视听?又或是他们不吃饭不喝水?或者吃的不食是五谷杂粮而是五谷轮回之所的精加工食物?又或真的也不能为凿七窍?日凿一窍而七日混沌死?

    那些混沌人物让我想到今年的一句微信名言:专业的事干得很扯淡,扯淡的事干得很专业。这就是缺少七窍的代价?

    总之关于落叶审美这件事,我觉得首先得有美可看,其次得有闲。大概因为落叶之美不是瓷器,玉器,金器,钻石之类。它们的美不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不可变,不可损,不可替,不可失。

    落叶的审美首先关乎树种。我老家房前屋后的臭椿、苦楝、通天柳之类是没可赏之落叶的;其次关乎天气季节,关乎经纬度,关乎地理海拔。因为非其时而失其地,也是看不到落叶之美的;最后才关乎人以及人的眼睛、脑子、心灵。如果一个人为了保住饭碗,恰巧要听命于一个混沌之党,那是无缘赏美的。至于混沌之徒,他们之不能赏落叶之美尤不在眼耳口鼻之缺。窃以为他们缺心。殆心明则眼亮,能视万物,能赏众美。心明之人,纵有混沌之躯,亦何须凿之錐之而致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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