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香茗 甚热》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 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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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灵隐寺中的一位诵佛者,僧。
被赐名智之。
“若使茶之涤身,必得……”是他日日所呢喃的口头禅。他惧怕着有一日被这茶洗涤着干透,他不愿意用一生去诵读那些永永远远都看不完也看不透的经文。
他不愿意灵魂就此升华,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将“茶”掌握于心,生生死死都不会再受其威胁。他这么想。
……
这么就过去了十年,十年,他悉心钻研茶道,沏赏闻饮皆是大成。各路的茶师都被他一一打败。即便是那套茶具是用常年沉淀的钟乳勾勒墨玉而制成。他自负他拥有着天下所有名茶,包括他自己所创都是举世无双的珍品。甚至,近年间通传天下的茶道十三宜与七禁忌也乃他之所撰。
由此,灵隐寺一僧智之,茶中佛者。他因茶得名。感受着那俯瞰着匍匐在他脚下的“茶”,他心若破井而出了井泉,猛烈地朝着东面——那风声中霸气的海涛声奔涌而去,只盼着能够一比高下。
他想要的根本不仅仅止步于此。
他搬离原来不过三步就要回头的小院,住持用常年兴旺的香火钱为他推倒了附近山头上腐旧的神明,辟开一片平地,修上四进四出的禅院,在滚烫的玉石上鎏出茶佛的大字。条件是必须用他引以为傲的茶道,为寺院获得更多的盈利。
那里成了他的住所。他从来不曾意识到他再也没有开怀过。他早就忘却了曾经日日呢喃的“茶”。
茶是为他存在的。——他这么想着。
……
……
从此,登门拜访灵隐寺茶佛禅院的人络绎不绝,甚至为求一茶在佛门重地出了血光之祸。
官府自然是乐得巴不得早与他攀上关系,早早派人解决了此事,并由当地知府禀报朝廷特许了灵隐寺十年的香火。
从此灵隐寺彻彻底底成了皇家修身养性之处。
这都是因为有他。他轻哼——他现在表达情感已经不依靠白齿红唇了,他用鼻,两个鼻门。
其实那只是鼻孔。可是在他人眼里那是茶佛的意境。他看人终究带上了颜色。无非是赤橙黄绿靛蓝紫…能得他茶者,不一;能饮佳茶者,鲜少。人生而无优劣之分,他忘了,他只知道他的茶有三六九等,那他的客人自然也是有轻贱贵重。
他曾用苔藓兑茶,劣之又次;他再不轻易摆出他贵重的茶具……
那日,饥渴行路乞讨之人在他门前讨要茶水。他鄙夷看着他们,心下想着不过是这种人罢了,这茶可不是用来解渴的!他将冷茶泼倒在一个唇角干裂的幼童脸上,冷眼看着幼童近似疯人一般的想要接住滴下的茶水,居然在吮吸到一滴时笑开了,格外透彻的笑声放肆开来…
他身侧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幼童一举一动中逐渐篡了起来,第一次感到迷茫,茶道之道,所谓是何?他无懈可击的,醉心于名利的心——龟裂了…
他需要的是什么,到底,是…
……
“有贵官到,欲见师父。”脚下是门童较小的身躯,瑟瑟发抖。竟禁不住他的目光。
他愕然,手指夹着的乌叶滑落。心中猛然抽搐了一下。
可他依旧听见自己淡漠的声音:“何人?”
“新任朝廷大学士项瑾,字谋之,状元出身,皇上钦点。位居二品。素来嗜茶。”
很好,很好,这都是他常年来的要求,如今,居然终于有人能够令他拿出尘封已久的钟乳茶具。
他托起闻香杯,在香醇的茶气中想要抽动开嘴角笑,却发现,他无论无何也无可奈何的难以做到。
他——多久没有笑过了?
……
造、别、器、火、水、炙、末、煮…今日他亲手一一做到,只差一字“饮。”
这时他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位新官。
二十四五岁上下的男子,素装,眉眼飞扬精致,眼神深邃,琢磨不透。
他皱了眉,他一向是不喜欢拿捏不准的人,可眼前的人却给足了他好感。
“项大人,请——”他恭敬的用茶桨撇去茶中的浮沫,将茶杯敬至项谋之半臂之前。
缕缕茶香四溢,与禅院丝丝入扣,传说香飘三里其实也一点不夸张。这便是他钻研数年才造出的上品——“过三里”。
面前的男子沉默着端起,优雅而尊贵,看得他都痴了。他需要的——必定就是这样一位知味者。
他第一次开始紧张,小心翼翼的等待着项谋之饮完此茶,希望得到赞美。可是事与愿违,期间他感到等待了就像是有几百年,又像是只有一刹那…
项谋之什么也没说。他惊讶万分,急不可耐,恐是茶还不及项谋之的量准。转身匆忙取出那茶中王者——桂。他素净的白衣衬托的完美身材,不知道何时已经有些沧桑了,入寺十三,诵经三年,研茶十年…他老了,他怕了,他也许无力去掌控着最为可怖的“茶”了。
佳品再出,茶香熏染,就连门外的小童都忍不住吞咽口水。他只是紧紧看着面前的男子再一次饮下,可却又再一次沉默。他沉声问:“茶如何?”颤抖着的声线暴露了他的心情。
项谋之淡然扫过薄唇已然惨白无色的他,回道:“香茗,甚热。”
香茗,甚热?
甚热?
热?……
他呆住,泪水不知道在何时就顺颊而下,浸染了周围冷冽的空气,跌落进茶碗。脆响叮铃。
他不知道项谋之是什么时候走的,又何时会再来。他只是跪摔在地面上,由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渐渐无力,他回过身子,看向窗外常年没有照射进房的三尺阳光,此时却刺亮的他的眼眸生疼。
“若使茶之涤身,必得天佛之庇佑,若使茶之本性殆,人恒亡。”
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只知道今日是诵经多些还是抄经多些的小僧人。不知道尘世俗物,也不知道何为茶道。也罢,事实上,如今他也未必知道。
许久,泪水碎在他的眼里,他用力握紧盛满‘桂’的茶碗,大口饮下。茶水从他的嘴角侧漏,与泪水结合着消散。
“呵…呵呵呵…”他疯狂的大笑起来:“是,是啊!果真……”
“甚热…。”
后记:没有人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茶佛禅院在一夜之间被火光侵蚀,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是生又或是死。有人说他死在了这场火灾里,有人说这是天之怒火,必定是他窥窃了天之茶道…
只知道,自此二品学士项谋之府中多了个善精茶道的幕僚,人间私下称之茶佛再世。听闻此人乐善好施,心怀普度天下之下。不知其名,只知道他自称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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