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的意志,也就是甘愿赴死。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走廊为着男人的多疑,不曾铺地毯,他的脚步清晰可闻。
一夜未眠,原本很累了,他已不再是年轻时,再怎么枕戈待旦,也是有心无力。为人冲锋陷阵的时候,难免涌起时不我待的悲凉,这种怆然的心情,谁明了呢?
男人的房间在最里面,他想:“于是,他便听了一路自己的脚步声。”更是怀着一种不安的笃定:“他或许也是彻夜未眠。”想到被人这样等待着,无论结果为何,只是轻轻地掸一下风筝线,等待的凄苦便能够传递,就像过去他总跟着男人的影子,以为那样贴近的瞬间,足可以讲,感同身受,生死不渝。
这段时间他就安置在男人隔壁,“方便,你也安全。”男人望着他,他疑心自己弄错了,那目光里不同以往的小心翼翼,无助,恳求,无论哪一样都是他不能抵抗。男人忽然拉住他的手,他惊了一下,耳朵立刻红了,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悄然泄露他的秘密。
“让我安心,不行么?” 加上这一句,他几乎要求饶了,怎么不行呢?见他应了,男人放松了力度,慢慢抽出手,他站在男人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的角度让他不自在,又或许是男人说话的样子仍在脑海中萦绕,转而男人又回复了那种他最熟悉的容易厌倦的态度,先前那种让人动摇的热情冷却了似的,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松一口气,如常地翻看男人床头的诊疗记录,一切都检查妥当后,他拉严窗帘的小缺口,看下时间,离男人下次用药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没有什么理由再待在这里,他出门时,外面开始下起小雨。
雨停了。一夜过后,太阳出来了。下属们还要回集团处理些手尾,而他理所当然地被送回了男人的宅邸,一种敬老的体现。坐在车中,他合上酸痛的眼睛,又睁开,反复几次,试图驱赶困意,眼前除了闪过属于夜晚的令人不快的刀光剑影,还有那人的样子。很多年来,跟随前后,陪伴左右,看到的总是侧影,如今得以望见那人许多不同的样子,岁月在不断失去后,还留下恩典。
走进宅子的瞬间,他忽然又体会到了那种被称作容光焕发的神气。他温润的面容,用男人的话说,越大越添了凌厉的,此刻疲倦不复存在,无需再回房间整理,忽然间,他很想要见到那人,听他用奚落的语气同自己玩笑,或许也是同横亘在他生命中所有的高峰低谷玩笑。
他大概是所有或仰仗男人的庇荫,或诅咒传说的跌落的人中,唯独希求他的平顺安好,希求他不要变,好的,坏的。就像目睹夕阳的美丽,希望它于某处停留,而不要自顾自地坠落那样。如昨日那样小心翼翼的,恳求的话语,他宁愿视作自己的敏感,而不愿更多地听到了。
他并非不明了人的软弱,正如他早已不需要亲自上阵冲锋,可是想到对男人的承诺,哪怕是单向的,他亦愿意为此献上全部。但是自从男人卧病以来,这种直率的心情竟也起了变化,他发觉自己从来渴求的只有更多,远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心安理得。不然,他如何能够从男人如云的手下中攀登上来,沿着并不存在的阶梯,直抵他的心腹,他的血肉,为了更周全地维护他,亦为了更安然地掩藏自己。
他软弱的心,讷言的口,不能跨越的线,以及永远不预备告诉男人的:被人需要,是多么快乐。朴素的忠犬原理,那样坚持,以何作凭据?
遇上刚从男人房中出来的护士,他照例问一句:“陈总昨晚还好吧?”回答是睡得早,一夜也安静。他有些愕然,男人的状态时好时坏,且是个不听话的病人,有时很折磨人,这也是一定要他住在宅中的原因之一。当然,他从不觉得那些细琐的牢骚,缠人,以及喜怒无常是有心的针对,他见惯了男人长于隐忍的样子,于是更了解那些看似剑拔弩张的情状,无疑是缺乏安全感,以至于自我折磨了。
看下时间,较人平常起身还早许多,他不放心,推门进去,室内鲜见的大亮,他被阳光晃得眼睛刺痛,忍不住皱眉,疾行几步合拢了窗帘,室内转为男人习惯的亮度。
床上的卧具换过了,男人在角落的躺椅上靠着,睡衣外面随便披了浴袍,正笑望着他拿手背去揉眼睛,他感到男人从头到脚的打量,“回来了。”淡淡的,尾音是微扬的,这就是他和男人寻常的问候。
“嗯,起得这样早?” 走近些,在躺椅前圆形的地垫上半跪下来,他还是习惯这样仰视男人。男人垂下目光,一点阳光缀在眼角,这般望着他,只有笑意,他便知这是对自己无言的赞许,感到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心便安定下来。
“睡不好,做了噩梦,便再也睡不着。”男人眼睛一弯,嘴角却向下撇,是一点自嘲的笑,又仿佛是撒娇。“怎么还会做噩梦呢?”他听了,自责之外,多是没来由的焦虑,事关男人的所有,他向来不能平静视之。“我等下告诉他们,看能不能换些药,睡不好,总不是办法。”
男人对自己的身体显然不如他那般在意,随口提一句,见人变了神色,也就作罢了,明眼人都看出此间颇有一番恶趣味,难得他每每上当。“傻子”,男人心中想。
绝不会忽视话中的细节,说过的必然会做到。这是他傻气的证明,也因此,男人的心,罕见的柔软了,也时常因那种坚贞的行动酸痛着。“不用,我们这个年纪,睡得少不是很正常?”“医生要您多休息!”他难得的话没听完便反驳,进而向前膝行了两步,从男人的方向望去,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男人倾身过来,拿手拨乱了他的头发,就像抚摸犬类的头那样,是一种直观的安抚,并且口中要念着:“已经很好了,好孩子,乖孩子。”只是对人,不好如对小狗那样,轻易地夸奖,潦草地许诺,他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度,轻飘飘的,却让他不能再说下去。
想要对男人说的,还有许多许多。如果有机会,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一时负气,他会将那些话,像男人抚弄他的头发那样,轻飘飘地讲出来,便足够淡淡然地抛下,毫无挂碍地远走。可惜他做不到,一生在男人的手下,一瞬也是一生,虚渺也是沉重,他知道他们谁都背负不起。
“我来了,您高兴吗?”不知怎的,想起这句,无遮无拦便说出来了,负气也十分委屈的,仿佛一个初登台的戏子讨赏,脸上那种期待的可怜神态。男人用一种欲言又止又相顾无言的眼神望着他,时间的空白令人困惑不已。
男人知道,他是极易认真的。于是全部的筹谋规划,也不禁事无巨细地将人思虑在内,与其说是一种关照,不如说是责任,为所有的大言不惭和讳莫如深,套上冠冕堂皇的名号。
他大约只对着男人,流露出过于明显的期待和失望,混合成一种令人悲悯的情绪。仿佛除却无言的顺从,便是言语亦无法穷尽的渴求。这是否是一种负担?男人在心里长叹一声,摩挲他的发的手停在肩上,竟不忍按下去。他便不晓得男人想要逃离的愿望,兀自地跪着他的神,已缩小黯淡了不知几多。
男人颓然地陷在躺椅中。跪在男人脚边,他亦感到疲惫一点点沿着膝盖攀上来,渐渐麻木了整个躯体,唯独眼睛,极度干涸,却不断充盈着泪水,在这种模糊的干渴中,他越来越盼望能够就地睡倒,或者,因这种不可解的干涸,就这样缄默地死去亦是好的。穷途末路的滋味,他轻而易举便尝到了。
男人撑着扶手站起身,他仿佛前一秒便感应到了,等在那里去扶:“去哪儿?”男人有些无措地被他拦在臂弯中。他知不知道,自己条件反射似的回应,在男人心中是怎样的份量,以至于男人依赖他,像小孩子畏惧向他扎针的人,却离不开那温暖又坚牢的怀抱。
“回床上吧。”男人无可奈何地借着他的力,一边小心脚下的路,一边拿余光小心翼翼地瞧他。他生硬地别开了那令他眼眶持续发热的目光,一夜未眠,他料想自己没有多好的脾气,只是面对的是男人,无论怎样总也是耐心的,可眼下却作不出哪怕一个笑脸来,冷硬的态度,在病中人的心里,不知又要怎么想,他心中叹息,手下不觉用力。
“哎…疼!”男人嗔怪了一声,想要甩开他的扶持,却甩不脱,他忙低头看,才知自己抓得太紧,男人腕子都红了一圈。慌忙松开,又捧起,紧张地吹一吹,男人偏过头低低笑了,轻轻将手拿开,示意人要躺下,他方敛了心神,将枕头拍松堆好,被角掀开,将人安顿好,男人仍用含了浅淡笑意的倦眼望着他,仿佛有话要说,仿佛他天生受那样磁场的吸引,赤子一般被那目光垂爱着。
“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歇吧。”男人体谅地,却又握住他的手,仍是轻飘飘的,他便回望那细瘦的手腕,以此躲避男人过分深重的目光。他的眼睛忽然又痛痒起来,男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话,有温热的气流氤氲在眼睛周围,男人的话语,又轻又软,又温煦,又绵延,不及他回应,一生已过了。
他想:“再没什么理由留在这里。”空气都静默着,他想到男人日前对他说的话,问他尘埃落定后的去处,冷静的很,一句不容置喙的承诺,他这粒尘埃不及落定,已飞散了。他负气道,却任由男人摩挲着他的发:“跟着你,没想过后路。”现如今,少有听到这样的话了,男人心里叹着,只是不由得要将那颤动的碎冰狠命地缝合起来,变成冷硬的铁石。“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小云,太阳要落下去了。”
傍晚时分,天幕的一端山雨欲来,他大约是带着恨意出的门口,如同少年人的出走,行了很远的路,终是要折返。天快黑了,太阳要落下去了,这是任谁也逃避不了的事。
眼下他跪下来,像每一次夜间陪床那样,困倦得不愿起。伏在他枕边,蜷起身子直到不能,好像变成无穷小,只好在有他的空气里栖居,只好盘旋在他无边的轨迹里。新的太阳悄然升起了,他想,在梦中发出释然的叹气,逐日的少年找到了水源,不禁满饮着,任由烂漫的霞光披在身上。
男人望着他疲倦的睡颜,兀自陷入了困顿的沉思,只有无情的手松松握着,悬丝一线缠绕着。男人想,无望地,甜蜜地: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明了,被人爱着,是多么浅近,多么漫长的道理,让劫后余生,因这点微茫的暖意而可堪想往。
男人落在枕边的手,轻抚上他苍白的侧脸,长久地,在那微红的眼尾停留,如同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长久地等待着他的脚步声,那种纯然的快乐与哀愁,谁明了呢?
他放松下来,唯有在男人这里,紧绷的精神得以片刻的放松,在落下窗帘的,昏黄的白昼,像个孩子一般安稳地睡去了,在他身边,世界最初也是最后的,安全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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