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文章里,有兩篇《夜記》,收入《三閒集》,雖然不常被人提到,卻是我所十分愛讀而且佩服的。
其實,魯迅先生自己也是喜歡這兩篇東西,這個從他《三閒集》序言里的一段話就可以知道。他說,「當翻檢書報時,一九二七年所寫而沒有編在《而已集》里的東西,也忽然發見了一點,我想,大約《夜記》是因為原想另成一書,……所以那時不收在內的。」這表明他原來打算寫出的《夜記》不止這兩篇,而是起碼像《野草》或者《朝花夕拾》那樣的一小冊。
只是可惜最後沒有寫出,只余下這兩篇,正如他也沒有寫出他向達夫先生和其他幾位朋友都說起過的有關楊貴妃的小說。最近,在報上看到有人寫文章說起了魯迅先生最終沒有寫下貴妃小說的遺憾,而公眾號下的留言里卻有人輕薄地說,估計他不是沒寫出,而實在是寫不出。這實在也只有現時這一個輕薄的時代,才會有輕薄的人說出這樣輕薄的話來。只要有了《吶喊》和《徬徨》裡面《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這樣幾篇傑作,雖然沒有看到貴妃小說當然是可惜,卻實在是覺得要真正地說起來,也全在這些裡面了,並不需要簡單地增添一篇兩篇而來增加一些什麼罷。
這兩篇夜記,和在它們之前的《華蓋集》里的《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及在它們之後的《且介亭雜文》里的《病後雜談》等幾篇一起,可以說是代表了魯迅先生特有的那一種幽默與諷刺的文章風格。夜記的第一篇是《怎麼寫》,裡面有一大段,想抄錄在此,以表示本人對之的偏好:
「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於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里。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生,夜九時後,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沈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徬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沈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麼?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見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結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麼哀愁,什麼夜色,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裡。而且這還是現在的話,那時呢,回想起來,是連不將石欄放在心裡的事也沒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進房裡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撫摩著蚊喙的傷,直到它由痛轉癢,漸漸腫成一個小疙瘩。我也就從撫摩轉成搔,掐,直到它由癢轉痛,比較地能夠打熬。
「此後的結果就更不高明瞭,往往是坐在電燈下吃柚子。
「雖然不過是蚊子的一叮,總是本身上的事來得切實。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也只能寫一些這類小事情,而還萬不能寫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顯明深切。而況千叮萬叮,而況一刀一槍,那是寫不出來的。
「尼採愛看血寫的書。但我想,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文章總是墨寫的,血寫的倒不過是血跡。它比文章自然更驚心動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變色,容易消磨。這一點,就要任憑文學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來今,總要以它的永久來傲視少女頰上的輕紅似的。」
而夜記的第二篇,是《在鐘樓上》。其中也有一段,印象最深,亦不妨抄錄在此:
「學校大事,蓋無過於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校同。於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於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榜。工友規矩,下午五點以後是不做工的,於是一個事務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於是又寫榜。於是辯論:分數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待革命青年,優待的程度,我說已優,他說未優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有族人在台灣,自己也可以算作台灣人,取得優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與否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底辯論……。這樣地一天一天的過去,而每夜是十多匹——或二十匹——老鼠的馳騁,早上是三位工友的響亮的歌聲。
「現在想起那時的辯論來,人是多麼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呵。然而那時卻並無怨尤,只有一事覺得頗為變得特別:對於收到的長信漸漸有些仇視了。」
讀到這裡,實在是覺得有了魯迅先生的這兩篇夜記,那本來打算寫出、後來卻沒有完全寫出的一小冊的夜記,也全都在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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