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记和有关记载,苏东坡少年时代就有两种个性。
一个特色是儒家用世的志意,“士当以天下为己任”,这是我们中国读书人儒家思想的一个美好的传统。他幼时读到《后汉书·范滂传》,范滂是东汉党锢之祸时有用世的志意的一个义士,当他被任命为清诏使要作一番事业,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意。当他遇到迫害灾难,不逃避,不委曲求全,不逢迎苟合,付上了生命。苏东坡内心激动感发,问他母亲说:他日儿做范谤,您能做范滂的母亲吗?因为一个人要想有美好的品德节义,又要有富贵寿考,两者不可得全。母亲欣然答应。苏母、教子的岳母、画荻教子的欧阳修之母,都是母教的仪范。所以苏东坡在王安石的新党当政时不苟从;司马光的旧党当政时不追随。每次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政治迫害,只要是回到朝廷,仍然是坚持政治上的理想,遭遇众多贬逐,而他的志意理想操守一直不曾改变。
莫听穿林打叶声‖苏东坡【上】(18)苏东坡还更有另一面修养,兼有道家的高邈洒脱,超远旷达。他读到《庄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庄子·逍遥游》)这就是在精神上自我保全的操守。此外,《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里间隙之中如何度过,《庄子·逍遥游》里变化多端的鲲鹏那种高远无拘超远旷达……他说:“吾昔有见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能够把儒道两家的最美好的品格和修养融会到自己的修养之中,这是一种境界!
一个人是要在忧患艰危之中,才能看到他的感情品格操守的。中国的伟大诗人,都不仅是写诗而已,他们都是以他们平生行为实践了伟大人格,中国古典诗歌是带着这种感发的、具有最强大的生命力的诗歌。苏东坡不苟合于新党或旧党,新党时他曾因直言被贬逐到杭州作通判,由杭州转到密州,再转到徐州,再转到湖州。在湖州时写了谢上的表文,他说:“臣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而这谢表的话被人摘取,以为他有诽谤朝廷之意,就有了因诗文获罪的乌台诗案。下狱后,一帮小人就搜集他的诗文,摘取其中的话,认为有诽谤朝廷之意。比如“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见《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之二),说柏树不但长在地面上的树干是挺直的,就连它的树根,到九泉的深处,人家看不见的地方,它一样是挺直的。但在地里的根曲不曲,这一份隐藏的不被人认识的忠直心意,只有蛰伏在地下的龙才知道。天子是飞龙在天,那你说地下有一条龙是什么呢?于是认为他有叛逆之心几乎被处死。
莫听穿林打叶声‖苏东坡【上】(18)苏东坡当时在狱中与他的弟弟苏子由告别,诗说:“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九死一生,幸亏神宗皇帝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昏君,苏东坡没有被处死,而被贬到黄州去作团练副使,贫穷异常。后来有人替他说话,才在东坡住地开出一片土地来,亲自耕种,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可是就在这时大量名篇佳作喷薄而出,除了前后《赤壁赋》,《念奴娇.大江东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西江月》)……经过忧患苦难还写出这样飞扬潇洒,开阔博大,超旷风格的作品来,这是苏东坡的修养。
苏东坡在给朋友信里边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与李公择书》),文天祥有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儿无愧。”(《自赞》)“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是他在海南渡海时所写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中的句子,一切的苦难都一笑置之!当他老眼昏花时,“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独觉》)老眼昏花了,看外边的一切景物模糊了,如同被云霞笼罩一样,可是我内心有桃李百花开放了。这是要无待于外而有待于内的一种修养。
苏东坡怎样学词了。他有儒家的用世的志意,致力于《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制策集》里那些策论讲治国安邦之大计。他曾经前后两次的上书名震一时。所因反对执政的新党,被贬杭州做通判。在政治失意以后,才以闲情闲笔来写小词的。苏东坡在诗歌、书法、散文等多方面都有成就,小词是以余力为之,这影响了他词的风格,表现了超旷的特色。因为儒道两家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显达时有儒家的“兼济天下”的理想,穷困时有道家的超旷襟怀,而不为这种忧患艰难所打败。
莫听穿林打叶声‖苏东坡【上】(18)此外,苏东坡的词气象高远有柳永和欧阳修的影响。柳永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开阔博大高远的兴象,曾被苏东坡称赞过,说柳永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受他影响,苏轼词开阔博大,写尽高山远水的风光。至于欧阳修对苏东坡的影响,冯煦曾说:“欧阳文忠词与晏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蒿庵论词》)欧阳修两方面影响了苏东坡:一个是疏隽。欧阳修笔下《采桑子》:“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州白鹭飞。”中的飞扬高举、疏阔高远,与苏东坡的超旷暗合;另一个就是遣兴的意趣。欧阳修对于自己悲哀忧苦能够排遣,能够对于宇宙万物取一种赏爱的态度。苏东坡常常富于赏玩的心情。
古人大多评价苏东坡在词里的开拓,如:
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王灼《碧鸡漫志》)
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自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胡寅《酒边词·序》
苏东坡有时只写才人志士的逸怀浩气,而不写儿女之情。这是词的境界的一大开拓。叶嘉莹认为从晚唐五代的小词,发展到苏东坡,这是词诗化的高峰。
但苏轼还有另一方面的成就是韶秀,周济有评语:
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介存斋论词杂著》莫听穿林打叶声‖苏东坡【上】(18)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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