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圣经”

作者: 梅影临窗 | 来源:发表于2017-03-19 18:14 被阅读0次
    母亲的“圣经”

    母亲的"圣经"

        “我要起来,

            游行城中,

            在街市上,

            在宽阔处,

            寻找我心所爱的。

            我寻找他,

            却寻不见……”

    外面飘洒着毛毛细雨,绿色的原野上笼上一层薄薄的云烟,处处晕染着朦胧的春意。

    婆婆坐在阳台上,伴着路旁树丫间的鸟鸣,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读着《圣经》中的雅歌,神情极其专注。我坐在她旁边看书,不时教她一下陌生的字词。

    这情景怎么这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是在故乡老房子的油灯下么?

    童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风凛冽地刮着,紧闭的窗户不时发出沙啦啦的响声。由于我从小体弱多病,特别怕冷。天一黑,母亲就让我躲进被窝里。她将自制的煤油灯悬挂于床中央,黄豆般的火苗在空中摇曳着。母亲映着微弱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四周静得只有母亲穿针引线的声音。她看我没睡着,就会给我讲一些她从前的事,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待忙完手中的活后,她便跪于床头,对着墙上十字架的画像,双手叠在一起,放在双膝上。她双目微闭,口中不停地祈祷着:耶和华,我在天上的父啊,饶恕我的罪吧……可怜我的女儿吧,保佑她健康平安……以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求告!阿们!”声音时断时续,隐隐约约。最后声音大起来了,“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这几句话几乎每次祷告她都要说,所以我记得滚瓜烂熟。她祷告时,我总爱看她映在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如一幅剪影。她一祷告完毕,就侧转脸来,教我唱些歌颂主耶酥的歌儿:“小斑鸠,咕咕咕,一天三遍求耶稣,耶稣求到我家里,又得平安又得福……"听着听着,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渐渐消失了。

    一天,我忽然想起某位老师说过,世界上没有神仙,不要迷信。看到母亲为家人祈祷,我就大声反驳她根本没有上帝。她的脸色立时变得惶恐不安。我怕她不信,理直气壮地告诉她,这是老师说的。她诧异地看着我沉默不语。后又转身祷告:主啊,我天上的父!饶恕这个孩子吧。她还小,不懂事,如果惩罚,就责罚我吧……

    刚上小学的我,为了在目不识丁的母亲面前炫耀,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竟不知母亲内心有多痛苦!

    是在秋日晚风中的厨房前吗?

    傍晚,斜斜的阳光轻轻浅浅地洒在厨房前的眉豆架上,粉中带紫的小花,一团团,一簇簇,似无数翩跹的精灵,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地盛开着。它们调皮地爬到墙上,挂在竹杆上,荡在果树上。母亲心灵手巧,不仅做一手好菜,还特会打理院子。打小起,我家宽大的院子一年四季从不寂寞。金黄的葵花,娇艳的杏花,雪白的李花,还有火红的指甲花……无论日子怎样贫寒,我们总能从荒寂的沙漠中看到明媚的色彩。

    门前这一架眉豆就是母亲亲手种下的。花可赏,叶可用(母亲常用来包指甲花给我染指甲),豆可食。母亲洗净豆角,斜斜一切,烧水一焯,香油、盐、葱花一拌,立刻成为美味佳肴。

    早早地煮好晚饭后,母亲如往常一样,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眉豆花下。浓密的头发几根银丝格外打眼,风一吹,一些花瓣迎风轻舞,似翩飞的蝴蝶在母亲头上晃动。她静静地做着晚祷:感谢主的恩典,万物皆为您造,感谢主赐我们食物……这时,哥哥走过来了,"妈,粮食明明是我们种的,我们收的,你怎么感谢耶酥呢?你见过他吗?"他半开玩笑边认真地说道。母亲听了,很不高兴,但也不辩解。她知道,自己没文化,识字不多,是辨不过读过高中的儿子的。这时,我不瞒地瞥了一眼哥哥,“她信仰也不影响你吧。她这样做,心理上会安心一些,精神上有所寄托。有什么不好?”哥哥觉得有道理,也不多言。于是,在母亲的祈祷声中,我们吃起了晚餐。

    饭毕,母亲拿着《圣经》一脸诚恳地问:“你教我认字吧。"我爽快地答应了。可问得一多,我有些也不会,就显得不耐烦了。母亲看出来了,她明白她信主,家里人是不赞成的。也不勉强我,自己连蒙带认看起来了:

    “压伤的芦苇,

    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

    他不吹灭。

    他凭真实将公理传开……"

    现在忆起,母亲落寞的表情,孤独的身影仍清晰如昨,丝丝愧意溢满心间。

    是在萌发着褐紫色嫩芽的椿树旁吗?

    上高中后,我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是父母最忙碌的日子。摘香椿叶,炒豆子、花生、芝蔴,再用蒜臼捣碎,做成泥,装进瓶子里,让我带到学校吃。这个过程繁杂而忙碌,足足花费大半天的时间,可他们从没说过半句怨言。

    母亲有空了,和我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唠家常,问我学习的事。当然她也会不咸不淡地说起她的烦心事,我当时不以为意,只是轻描淡写地劝她几句,便草草收场。好多次,我发现母亲欲言又止,我也没予以理会。她只好捧着《圣经》默默地祷告。遇到不理解的地方就来问我。也许受辩证唯物主义影响太深,我对她的主不感兴趣,理解力有限,只是敷衍了事地解说一通。

    谁也未料到,那时的母亲已有老年痴呆的前兆。

    后来,我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如一条飘忽不定的风筝,任凭母亲举目远眺,也望不到我奔波的身影。我与母亲聚少离多,一年才见一次,有时甚至更长时间。唉,想想那时我真笨啊!

    每次相见,看着母亲瘦小的身体,弯曲的背梁,飘散的白发,我的心都会抽蓄地疼痛。平日打电话,母亲总会说:"好好工作,照顾好身体,我们什么都不缺。我和你爸爸每个周日都去教会做礼拜,求主保佑!"朴素的话语常让我独自落泪。

    忽然有一天,哥哥说,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还有脑血栓,不认人了。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那年春天,我回去看望母亲。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我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子,轻声唤她。好半天,她才用力睁开双眼,看了我一会儿,问:“谁呀?"旁边嫂子她们说:“老幺啊。"母亲忽然清醒了,她很惊喜:“我认得你,老幺闺女。"我赶紧擦了擦湿润的泪眼,连忙说:“是的,是的。"我们扶她坐起,给她梳梳头,洗洗脸,让她靠着我。姐姐为她祷告,我慢慢地给她说着话。她很欢喜。过了几天,我要走了。她说:“不能多呆几天吗?"我有点吃惊,母亲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迟疑了一下,哥哥说:"呆几天,她还是要走的,她要工作。家里有我们。"母亲马上点了点头。我虽不舍,可念及马上要中考的学生和年幼的孩子,还是和妈妈告别了。

    哪曾想,这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第二年春天,哥哥一个电话,好似睛天之霹雳!他说,母亲恐怕不行了,快回来吧!我马上订车票,还未到家,竟传来了母亲的噩耗。我顿时泪雨滂沱,当我跌跌撞撞赶回家时,她再也不能看我一眼,再也不能跟我说一句话了。侄媳妇说,奶奶临终前,眼角流了两滴泪,一定是想见你了。这句话如万箭穿心,每每想起,都让我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以后的日子,一想起母亲,想起那句话,我都会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很多时候,总觉得一切恍如一梦。依稀中,母亲挪动着小脚向我缓缓走来。她顶着烈日,弓着脊背快速收割麦子;她冒着风雪,推着小车再叫卖着她的玩具。她黑灯瞎火中起床为一家人准备早餐,她映着暗黄的灯光眯缝着眼睛认读着《圣经》里的句子……

    母亲,春日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个多么迷人的季节!我本该陪你一起走向原野看看那些你熟悉的油菜花,你耕种过的小麦地,看看你挖过的河塘,你种下的柳树;我本该用鲜嫩的荠菜给你包一顿饺子,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本该开着车接你住进我的大房子感受阳光的味道;我本该带你一起去教堂用心聆听上帝的声音,细心地教你《圣经》上的字字句句。

    母亲,我还没有听完你的故事呢?结婚后你怎么那么果敢,拿出出嫁时的积蓄全力支持父亲读书?父亲远赴朝鲜打仗时,你是怎样用裹过的小脚丈量每一寸土地的?父亲在外工作时,你是怎样用瘦削的肩膀为一家老小遮风挡雨的?癌症化疗时你是怎样坚强地捱过那些痛如骨髓的日子的?

    母亲,你还没来得及教我绣花盘纽扣呢?你还没有来得及教我裁布做大襟衣服呢?你还没有来得及教我用面泥做鲜花和鸟雀呢?

    母亲,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女儿,我会好好的读你的《圣经》的,我会天天为你祷告,为你祝福!在上帝的训戒中绵延你给我的爱和那些温暖的时光。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不再有死亡,

    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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