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惜别的海岸》
在恒河边,释迦牟尼佛与几个弟子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问:
“你们觉得,是四大海的海水多呢?还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离去时,所流的眼泪多呢?”
“世尊,当然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所流的眼泪多了。”弟子们都这样回答。
佛陀听了弟子的回答,很满意地带领弟子继续散步。
我每一次想到佛陀和弟子说这段话时的情景,心情都不免为之激荡,特别是人近中年,生离死别的事情看得多了,每回见人痛心疾首地流泪,都会想起佛陀说的这段话。
在佛教所阐述的“有生八苦”之中,“爱别离”是最能使人心肝摧折的了。“爱别离”指的不仅是情人的离散,指的更是一切亲人、一切好因缘终究会有散灭之日,这乃是因缘的实相。
因缘的散灭不一定会令人落泪,但对于因缘的不舍、执着、贪爱,却必然会使人泪下如海。
佛教有一个广大的时间观点,认为一切的因缘是由“无始劫”(就是一个无量长的时间)来的,不断地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起起灭灭,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我们为相亲相爱的人离别所流的泪,确实比天下四个大海的海水还多,而我们在“爱别离”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击与冲撞,也远胜过那汹涌的波涛与海浪。
不要说生离死别那么严重的事,记得我童年时代,每到寒暑假都会到外祖母家暂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园和荔枝园,有八个舅舅,二十几个表兄弟姊妹,还有一个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结束的时候,爸爸来带我回家,我总是泪洒江河。有一次抱着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不肯离开,全家人都围着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说了一句:“你再哭,流的眼泪都要把我们的荔枝园淹没了。”我一听,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湿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个情景还时常从眼前浮现出来。
不久前,在台北东区的一家银楼,突然遇到了年龄与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经是一家银楼的老板娘,还提到那段情节,使我们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见的隔阂,相对而笑。不过,一谈到家族的离散与寥落,又使我们心事重重,舅舅舅妈相继辞世,连最亲爱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觉得童年时为那短暂分别所流的泪是那样真实,是对更重大的“爱别离”在做着预告呀!
“会者必离,有聚有散”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时,往往感到无常的无情,有时候看自己种的花凋零了、一棵树突然枯萎了,都会怅然而有湿意,何况是活生生的亲人呢?
“爱别离”虽然无常,却也使我们体会到自然之心,知道无常有它的美丽。想一想,这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大部分都喜欢真花,不爱塑胶花呢?因为真花会萎落,令人感到亲切。
凡是生命,就会活动,一活动就有流转、有生灭、有荣枯、有盛衰,仿佛走动的马灯,在灯影迷离之中,我们体验着得与失的无常,变动与打击的苦痛。
当佛陀用“大海”来形容人的眼泪时,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夸大,只要一个人真实哭过、体会过“爱别离”之苦,有时觉得连四大海都还不能形容,觉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来也不过我们泪海中的一粒浮沤。
在生死轮转的海岸,我们惜别,但不能不别,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时间,两者都不能逆转,与其跌跤而怨恨石头,还不如从今天走路就看脚下,与其被昨日无可挽回的“爱别离”所折磨,还不如回到现在。
唉唉!当我说“现在”的时候,“现在”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不可住留,才是最大的“爱别离”呀!
《纪念父亲》
由于父亲的病,最近经常在空中飞来飞去,回去探望父亲。可能是秋天的关系,在空中看天上的云,特别有一种清明庄严的感觉;尤其飞得更高,俯身看白云霭霭,就好像在梦里一样。我想,任何人都有做过在白云之上散步的梦吧!
我喜欢秋天的云,因为秋云不像春云那样子有暖暖的人情,也不像夏云那样变幻激烈;更不像冬天的云,有一种灰濛的色调。秋天的云是洁白而无瑕的,却也并不温情,带着一点淡淡的冷漠与无奈—那种冷白雅净的感觉,就像你沿着河岸散步,看到对面盛开的苇芒一般;也像你隔着玻璃窗,窗外是雾雾的小雨,雨下有小白菊的花园。
或者是像有一次我到田尾乡去,在花农栽植的红艳艳的玫瑰花园之田埂尽头,突然看到了一丛淡淡的酢浆草,寂寞清凉地低诉自己的存在。
秋天的云是一种如何的美呢?它是那种繁花落尽见真淳,是无情荒地有情天,是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是诗歌里轻轻的惊叹号,是碧蓝大海里的小舟。
但那样的美,有时也会让人落下泪来。
那是因为无常,无常是幻,无常是苦,无常是迁流不息,无常是变动不拘,无常也是美,却是最凄凉的美。
秋云的变化虽然缓慢,却连刹那也在变灭,这很使我想到父亲的一生而痛心伤感。父亲是我这一生最崇拜的人,他虽是一个平凡的乡下农夫,但他善良、乐观、温暖、坚强、信仰正义与公理,他在我心目中接近于一个完人。然而,在最后的时刻,他患了心脏扩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尿毒、腹腔积水,受尽了痛苦的折磨。
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深明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都是人间不可避却之苦,但有时也不免想问问佛菩萨:为什么像父亲这样的人,不能有更长的寿命、更好的福报呢?为什么无常的河流不能小小地绕一个弯呢?
人人不免一死,如同每一片云都不可能停在相同的地方,父亲不能例外,我们也不能例外。父亲就在我们的泪眼里,在秋天的云中,默默地吐尽最后的一口气,他的气息随着凉风,飘到了不可知的所在。
虽然我所信仰的宗教里,一直教我放下、放下、放下,而我自己也发愿要做一个和众生一起受苦,在苦恼中锻炼智慧的菩萨,但菩萨是什么呢?华严经里说到菩萨都是有情种,假使不是对人世间的一丝有情,人间就没有菩萨。因此,父亲的逝世,使我有一种难抑的哀伤,常常每夜守在父亲灵前时,忍不住又落下泪来。看着父亲的遗容时,我但愿自己所信仰的西方极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父亲死时嘴角所带的笑意,使我深信他是到了极乐世界。
父亲从重病到逝世的这段期间,我正好在整理“迷路的云”旧稿,重看这些文字,更感受到了无常的迅速,这是去年一年写作的一个段落,那曾是真实存在过的心情,这时重看,觉得仿佛已经过得好远了。
想到我每天做晚课时常念到的“普贤菩萨警众偈”:“是日已过,命亦随灭,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忍不住抚卷长叹。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外祖母过世,全家陷入一种莫名的哀伤中,父亲说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是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在父亲的灵前许了一个这样的愿:我的泪不只为父亲而落,而要为所有迷路的、苦难的众生而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