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eky(李奇)
儿时对于春节的念想是好吃的、好玩的和压岁钱,这些快乐的前提是平时的物质匮乏,所以当这一切排山倒海毫无节制的到来时就成了一场全民狂欢的嘉年华;对于大人们来说,不管这一年收获如何,忧愁焦虑都得先搁一搁,等过了元宵节再去想,春节就得杀鸡宰猪把日子过得亮堂堂的,打牌打麻将快活半个月,翘着二郎腿在太阳底下抖来抖去侃侃这一年的小成就;春节就像是漫长人生列车上的一个个站点,可以休息一下回顾上一趟旅程,然而最重要的是能让你在每个不同的春节里给自己的人生心态清零,不管上一趟旅程如何悲苦,新的一年便是新希望的开始。
儿时的春节我最期待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大姨回家,因为大姨每年回家都会买一车花炮分给小孩子们,我们十几个表兄妹会在外婆家的顶楼一排排站开,把同样的花炮摆成整齐的一排,一人拿个火钳夹个火,然后喊着一二三的口号把花炮一齐点燃,甚是壮观。父母也同样期待大姨回家,他们凑成两桌麻将搓上三天三夜,一直从腊月29到正月初二,每晚都是外婆负责夜宵我负责加碳泡茶到深夜,所以我从小就倍受大人喜欢,一直刷着浓浓的存在感。
第二件事跟传统和仪式有关,每年初一叔叔伯伯堂兄妹们一起吃完早饭后提着炮竹礼花去后山祭拜祖先,小时候爷爷奶奶在祭祖时总要坐在坟头良久,爷爷是眼含泪水默默的叨唠着没有让太爷爷太奶奶过上能吃饱喝足的好日子之类的,而奶奶总是大声的说着哭着比划着,我总是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事后就跟我妈说奶奶是不是在哭诉从前的从前当奶奶还是个小媳妇的时候太奶奶欺负她了,因为我从小看着街坊邻居就觉得婆媳关系真是千年难解的烦恼,小媳妇熬成婆婆后也就开始了下一轮的恶性循环。炮竹放完我们也会动作到位的作揖许愿,求祖先保佑考试继续拿第一,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遇到任何许愿求保佑的机会都是要求考第一,反正是蛮灵验的,也没拿过第二。从后山回来我们堂兄妹十几个就会组成一支长长的蛮壮观的队伍挨家挨户的给街坊邻居拜年,那时候的家族荣誉感源于我们是个大家庭,而且是个忠厚且和睦的大家庭。
第三件事就必然是走亲戚了,因为这跟压岁钱的多少息息相关,亲戚走得越多,压岁钱就越多,而且堂兄妹们表兄妹们聚拢起来是要比压岁钱的,开学了同学之间也是要比压岁钱的,虽然每年的压岁钱都是上缴给父母交学费的,但好像会很自鸣得意的感觉学费是自个儿交的,自豪感都要在天空飘上好几天。所以压岁钱这事也是春节的重头戏,于是整个春节都是每天早早的起床吃好饭穿戴整齐,全心全意的关注着我妈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妈不带我偷偷的溜去走亲戚。有时也确实不会带我,然后我会抱大腿鬼哭狼嗷,但我爸的大腿我是从来都不敢抱的,因为他不耐烦的时候会直接一脚把我踢开。长大后有一次跟大人们聊天说起我爸从来都不爱我,姑奶奶说我这样子讲话很缺德,她说我爸从小就很宠我,到了十二三岁这么大了还总是在打麻将的时候抱着我,还要一边抖腿哄我入睡。小时候觉得穿着军装的爸爸又高又帅,总是能够单手轻盈的把我托起转圈圈,高中后的某一天突然重新审视了一下我爸,发现170cm身高的他真的挺矮小且突然的像个老人,于是瞬间迸发出迫切的想要保护他的冲动,小时候父爱下的那种安全感是以后延长的生命中不可能再次获得的。父爱是隐忍寂静的,一个父亲可以在小时候给女儿很多东西,漂亮的衣服鞋子,书籍画册、零食玩具,他就像魔术师一般伟大,但魔术师是不存在的,他变不出如意郎君,也变不出完美人生,对于习惯挑剔和永不满足的孩子来说,随着他们一天天的长大,他们会发现父亲的魔术技艺退化,表现奇差,好似一辈子也只会表演这些幼稚的玩意儿。
儿时春节的饭局会一直排到元宵节以后,先是大家庭、再是亲戚、最后才是朋友,你来我往吃得不亦乐乎,那会儿父母的朋友很多,而且都是在中国农村穷苦的大环境下一起牵手走过来的,一起东逃西躲计划生育专员抄家、一起带很多的娃、一起做小生意、偶尔也一起打牌消遣,我也时常跟着妈妈去王阿姨家吃南瓜去张阿姨家做粑粑去李阿姨家摘桔子板栗,冬天围着火炉喝茶嗑瓜子,一边听着他们讲年轻时的故事或者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每次说起我小时候贪吃爱哭我都要鼻子发酸,我都可怜故事里儿时的自己,好像每天醒来就会开始哭,一会儿哭着要吃粑粑一会儿哭着要吃糖果,没完没了。但我并不记得这些事情,所以我总怀疑关于小时候记忆的真实性,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我们自己大脑的现场记忆,而是通过大人的转述故事才得知的关于自己的行为,他们讲了无数次,你也无数次的重温了那种画面感,于是那些就变成了你的记忆,就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说到的,一群陌路相逢的旅人在城市郊外生火畅谈并交换故事,当他们走到另外一个城市遇到另外一群陌生的旅人交换故事时,上一个城市听到的故事就变成了他自己口里的故事,多讲几遍以后,别人的故事就变成了他自己的回忆,而这个过程他自己并没有察觉,思想的暗示性会让记忆记住最熟悉的且自认最真实的东西。
今年春节奶奶家的大家庭没有一起吃饭,因为堂哥堂姐们都留在城里的家里过年,以后这里只是他们的老家。外婆家的大家庭倒是依旧聚得多,只是我们年轻人突然要承担起沟通连接的责任了,于是我回家就秒变成了打牌专业户,要陪阿姨姨夫们玩麻将、字牌、跑得快,陪表兄妹们玩牛牛、炸金花、斗地主,不陪打牌就要同时带几个小朋友。爸妈的那些老朋友们也不再到我家吃饭,虽然每天散步都会经过以前那些阿姨的家门口,他们以前都住在山顶或者小溪旁的木房子里,暑假的时候我常去他们那儿待上几天,他们现在都有很大的新房子,每家都有辆十几万的家用车,存款也蛮多,可我无数次经过他们家门口也不曾进去过,每次也还是亲切的叫阿姨但真实的那份亲昵已全然不再。妈妈说突然有一天大家都变得很小康,他们之间不再串门,不再一起做各种好吃的,平时都是直接在麻将馆见面,然后心里开始攀比谁家的条件更好。
春节期间朋友推荐我看苏童的“黄雀记”,买了书看了近一半,跟朋友直言看不下去,上中学时沉迷乡土文学,因为那会儿感觉作品中的人和事离自己很近,那是爷爷奶奶那一辈老人所经历的童年和青春,困顿逼仄的乡村生活是整个中国的主旋律,他们把自尊放在一边只为更好的生存,他们的活法甚至都算不上生活,这些乡土文学结合儿时听到的爷爷奶奶的故事,让人觉得真切,那种苦味依然饱含在爷爷奶奶的动作里眼神里,也封存在他们内心的角落里,我们也在乡土文学中看到了在最苦难的情境下人性的卑劣点和闪光点。现在,这群老人走了,我也长大了离开了,我已经很久没听过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故事并因此偷偷抹泪了,“黄雀记”的故事即便压抑绝望,保润的悲剧也没有触动到我,因为他的身份远离了我们的时代,他的悲剧没能戳中我们时代的痛点。物质问题已然不是今天中国农村的焦点问题,甚至不再是一个大问题,因为现在的时代确实是可以“勤劳致富”的,年轻人拥有选择权,他们可以选择上大学、学技术、经商,甚至只是纯粹的做苦力,这些都足以过上知足且有尊严的生活。然而,知足和尊严已经不再是乡村年轻人所要追求的目标,他们随着滚滚红尘无止境的追逐物质,去攀比并靠从中获得的优越感才能把背挺直把头高昂,然而骄傲的外表下却是欠缺的内心富足和精神空虚,所以麻将馆才会比任何地方都火爆,农民、技术工、苦力也无力的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中,勤劳不再被尊重。
弗兰克尔在解释目前普遍存在的“存在之虚无”现象时说,人类从动物进化成人时已永远的失去了动物所具有的那种安全感,所以人类不得不做出选择,而最近,我们还在遭受另外一种丧失,那就是原本作为我们行为根基的传统迅速消减。丧失了告诉我们必须做什么的动物本能,丧失了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的传统,我们变得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于是,我们要么随大流去做别人所做的事,要么成为集权主义的奴隶去做别人希望我们去做的事。
初六那天,堂哥带着老婆和大女儿欣欣回广州继续做自己的生意过自己的生活,留他们的小儿子和伯父伯母在老家,伯父说欣欣哭得昏天暗地看得他心都碎了,因为小姑娘并不愿意离开她熟悉的地方,离开她的爷爷奶奶、小弟弟以及儿时的玩伴,然而伯父伯母也并不想抛开自己生活了60多年的地方去广州生活,没有朋友,每天往返于菜市场和家里,做个饭带个孙子,在他们完成了作为人父人母的众多责任后,他们理应歇息下来选择自己想要的老年生活,而不是再次抛开自己所熟悉所钟爱的一切去为孙辈付出。车子一辆一辆的开走,元宵节以后,村里的交通工具又变成了摩托车,麻将馆里冷清了很多,随处可见的只是老人和小孩,老人拉着小孩步履蹒跚的走在街头,嘴里絮絮叨叨的计算着离下一次春节短暂的团圆和热闹还有多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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