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刘新国
人生就是一段回家的旅程,我以为。——题记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当然,最像而已。但无论如何,年底的主题是回家。于此,古今无有不同。
我一度退票、再三推迟回家的结果是:主观而言,心更急,路更长;客观而言,我家那头年猪的寿命得以延长。终于挤上回家的长途汽车时,凄风冷雨已经开始泛滥好久了。照例的非法营运超载,照例的绕道、堵车、晚点,照例的座位票没地方坐。当然,照例的还有车主表面的歉意、讪笑和内心的收入喜悦。晚上七点钟,车还没到县城,离家还差两个多小时路程。沿途万家灯火,放肆撩拨着关于家的温馨记忆。我把头靠向车窗。目光穿越蒙蒙细雨,与沿途的黑夜和灯光不断交织,思绪却在身处异地的妻儿和父母之间往返。车上的流行歌曲,时而“把你放在我心上”,时而“回家的感觉真好”,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我的双眼。于是乎,顺手展开手中的《少有人走的路Ⅱ:与心灵对话》,在扉页上写下几行:
一路归心怨归程,
两行清泪诉清风。
莫道前路多歧路,
已把歌声做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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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邻近的小镇上停留一宿,得知村里发生两件事:一位老人因病离世;六位邻居车祸受伤。第二天一早,妹郎开车将我送到村口时,村里早已鼓乐喧天地做起了道场。到家,进屋,稍歇,便赶往孝家致哀。借此机会,与正在帮忙办事的各位男女老少问好。爷爷奶奶和叔伯辈的,大都还记得容貌和称呼。儿时的玩伴则大多外出打工未归。而我读书时还在拣“糖鸡屎”吃的小女孩们,如今出落成了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身材窈窕的大姑娘了,好不惹人怜爱--不知道哪家小子才有福消受,而我却都不认得了。经旁人提醒,才知这个是春梅,这个是四妹,那个是霞妹了。
道场,是村里的大事,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孝家大门张贴白底黑字大挽联:口泽犹存诗废蓼莪长抱恨,儿孙失望耆来风雨总含悲。横批:当大事。当家道士是王家山的西忠伯伯。其时正着黑色长袍,头戴方帽,两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显得格外投入。唱词的内容总是那么含混不清,偶尔听得出个别神仙罗汉的名字或是祈祷亡灵安歇的祭词。但等你想细细聆听真切内容时,却被一声声符咒似的术语所掩盖,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整个不知所云了。几个来回之后,突然声调提高,音量放开,声音被意味深长地拉得老长,老长。语音未落,鼓点与铙钹声顿起,锣声紧随应和,一时响声震屋,而屋外的鞭炮也适时鸣叫开来。孝家的女人们在气氛的感染之下,放声痛哭。道士带领身后的孝子们,面对着神龛,深深地、深深地鞠躬下去,再下去。那场景,像极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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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场的高潮是晚间的“人灯”会。每到这个时刻,道场四周挤满了围观的人。在激昂喜悦的铙钹锣鼓声中,道士们个个精神焕发,开始了精彩表演。先是绕场和“8”字穿梭,同时前后两人轮流换位,彼此相向做出各种鬼脸。然后,道士们装扮成各式各样的鬼神,如瞎子,瘸子,驼子,等等,不一而足,轮番上阵,互相斗趣争奇,毫不相让。紧接着进行过“桥”表演,即从上下穿越木板长凳。从上穿越还好,或跨、或跳、或翻,各逞其能,但要从下面穿过则有点困难了。毕竟道士们都是大人了,即便完全蹲下身也没法过凳。有自作聪明者将凳子举起,穿身而过,但这种小聪明往往违犯众怒,通常做不得数而需重来,因此只得把身体缩成螃蟹一般横行过去或者完全趴倒在地匍匐而过了。但是这样一来,往往有人跨坐在凳上而有穿裆受辱的危险,或者爬到哪里凳子就被搬到哪里,爬了老半天都不得过。那场面,往往人仰凳翻,喧闹震天。围观的男女老少看得兴高采烈,就连孝子们往往也被逗得开心起来,只是隐忍不发而已。道士们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灰头土脸,但也未必没有一点回报:个别机灵的道士往往趁着人群拥挤不堪往哪个颇有姿色的少妇身上蹭,耍一把农村惯常的小流氓,似乎不但不会受到众人责骂,而且往往引发众人的爆笑,而有幸被揩油的妇女们只得以嗔怒对之——鬼晓得哪个地方最容易遭殃。
这种场面,如今的我已是难得一见的,却是儿时记忆中的美妙插曲。小时候,只要有机会,我就出现在红白喜事这种大场面。除了拣几个当场没响的鞭炮,偷一段空闲而热闹的时光之外,真正让我着迷的,还是那些铙钹锣鼓、祭文唱词以及道士们身上那种无法形容的受人敬仰的感觉——或许男人天生就喜欢弄出点声响和与之相随的自我良好的感觉。大概十来岁左右,我就学会击打那些个铙钹锣鼓,并装模作样地念上几段祭文唱词了。偶尔村里作小型法事如唱菩萨时,我还一个人担当过锣手和鼓手,一手敲锣、一手打鼓,煞是有模有样,竟也没有错漏,还赢得了大人们不少称赞,心里美滋滋的。后来,听爸妈讲,当时的大当家道士还有意收我为徒,跟他们学习这门手艺。但被我爸拒绝了。
三天两夜的道场,魂归道山之后,以一场丰盛的酒宴宣告结束。想来人生以啼哭开始,以盛会终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多陪陪父母,我没去走亲访友。因此,没能逃掉老爸酒后的思想教育这一门必修课。午夜时分,老爸亲自主厨,将剩饭剩菜热锅、上桌,把我叫拢来,以夜宵款待的名义开讲。谈人生,照例以马克思的名言点题:世界上最光荣伟大的事,就是做一个人——我一直怀疑这一名言的真实性。论世情,总是感慨时风堕落、人心不古。说事业,怨我过度继承了他不通世故的德性,一生将与富贵无缘,分明透漏出对我的不满和不甘。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认真听讲。虽然没记笔记,但内容早已在他“授课”之前倒背如流了。偶尔举手提问,或者稍有异议,总是被他严厉打断或驳斥。他的苦难经历,他的四十多年党龄,他的四十多年不间断的仕途——最高职位为村长,最低职位为文书,他在我们村里明显高人一筹的口才,特别是他在村民甚至包括村里的“仇敌”中处事公道带来的崇高威望,使得他在“授课”时有意无意地流露出难以自抑的自豪感。比如,这次道场,他就受邀出任“都管”,这桩兼管人财物的事,通常是由孝家的尊亲来掌管的,更何况孝家曾与我家发生过矛盾。或许,这份来自相邻的尊崇感和自豪感,也是他舍不得离开农村来与我们同住的情由之一,当然不是最主要的。而我每次“听课”之后,对老爸的内心世界就会多一份理解和同情。同时也深深地懂得了: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一个充实饱满的精神世界,哪怕,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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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而我则以为,自己始终生活在父亲的世界之中,生活在他的目光之中,没有摆脱或逃离的冲动,甚至以赢得他严厉外表下所无意流露出的一丝赞许为至高荣耀。从小到大,我的记忆中,老爸夸过我一次。那是22年前的夏天,我得知高考上榜的消息后,一路跑到家对门庙头崂的红薯地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陪爸爸翻捡红薯藤。怎么样?爸爸问。我小声地说:考上了。他“嗯”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考个师专也没什么用。我暗自庆幸地回答:应该不会是师专,超过重点本科线20多分呢?这时候,只见他点了点头,然后道:在理。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这两个字,可是我这一辈子得到的最高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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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有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是,我还是觉得,在父母心目中,我们始终都是孩子。而父母也总是把我们当孩子看待。所以,在家的日子,总是在妈妈把饭菜端上餐桌后的叫唤声中,睁开朦胧睡眼。总是在吃完妈妈夹到碗里的好菜之后,米饭纹丝不动。总是在我开始看书时,妈妈悄然把门带上,同时赶走堂屋里的鸡与狗。总是在我稍感乏味时,一盘零食水果悄然上桌。总是在吃完饭后,接过妈妈递上的热乎乎的毛巾擦脸……种种情景,总是不断地将我拉回到孩童时代。
如今,我已经渐渐地感觉到:身体的某些部位越来越硬,而有些部位却越来越软。记得王小波写过一首叫做《三十而立》的诗:走在寂寞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而我在三十而立而不立之后,还总是在憧憬着一个家,一个似曾相识的家,一个只有一个人却并不孤独寂寞的家。偶尔,幻想着像年轻人那样,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就一个人。莫非,我开始老了么?莫非,我在逃避着什么?莫非,我还在渴求什么?难道,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回归童稚状态或回家的冲动吗?
在父母的叮嘱和目送中,在春节之前,我回到了长沙的家;然后赶到老婆在益阳的老家去过年。无论走多远,走多久,总是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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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段回家的旅程,我想。我们总是不停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归途漫漫也罢,情路艰辛也罢,心路多舛也罢,并不能使我们的脚步停留片刻。因为,回家的心,总是前进的动力,尽管总是命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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