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旅热海

经历了人身事故所导致的列车延迟，到热海站下车已然快下午一点。周六的度假地总是拥挤的，花300日元存了行李，跳上巴士，沿着山道越爬越高，MOA美术馆坐落在山顶，可以一眼眺望太平洋。

我喜欢类似美术馆的地方，因为除非有要事，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和你搭话，沉默着就能走完全程。如果你生活在踏进店铺一步便被导购小姐追着跑出去的城市，那么这样无人侵扰的时光总是显得弥足珍贵。我喜欢书法作品多过工艺品和画作，因为黑白二色而已，多一点繁复的东西都没有，却总能从一笔一划中品出写字之人当初的心境。我自己也总想重新提笔，但总觉得心境差了火候。等再过些时日吧，当我能忘记规则和字帖，能写出属于我的字的时候。

然，大厅的落地窗相对的墙壁上，挂了一副让我几次移不开视线的摄影作品。那张写真里，有光，有大海，有天空。正如它所面对的风景。

透过镜头和画框玻璃，这里还有人的影子，有人们背后的光，有大海，有天空。

杉本博司的同一系列作品在画廊里也看得到，那房间里的写真，灰色，沉闷，是大海冷酷清冽的一面，然而看到那些以白色表现的光线时，你依旧能不可思议地感受到风景的温度。

第二天早上，我在民宿的房间里等着看日出，发现面前这片海尽管颜色不同，也多了些装饰的景物，却真真和那照片里一样。男主人说我的运气好，今天的日出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雾气遮挡，太阳又红又圆，如同越蹿越高的火苗，要烧着整个云层。

等到太阳退了红炎，升到天空中去换了白光，海面便变成了黑白写真中的模样。太阳光和被晕染的海面是白，天空和大海是灰，冷酷却又干净。

住宿的民宿坐落在往伊豆山的参道上，石阶铺叠到山顶，一眼望不到尽头。石灯上，参道两边的人家附近，是或瞌睡或散步的猫，反复证明着什么才叫做岁月静好——眼前是海，背后是山，因为观光繁荣又归于平静的城市，温和地让一大早沿着看得到海岸的公路散步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幸福的哈欠。

远离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也听不见大城市似乎永不停歇的喧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便利店干脆晚上8点便关门，高龄到动作都有点迟钝迷茫的爷爷一盒酸奶扫了3遍码，零钱看了不下5遍，最后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他问我【你不要你的酸奶了吗？】便利店的募捐箱总是满满的，大概是很多人和我一样不再计较老爷子少找的几块钱，都留下来被扔了进去吧。

伊东线的列车是沿着海岸跑的。对于我这种对大海重度痴迷的人来说，哪怕只是坐车来回都已是极大的满足。坐在电车里微微颠簸，看着窗外景色簌簌划过的时候，总能予我最大的所谓在路上的实感。我不由得想到林清玄写淡水铁路停驶的片段，大概是列车每天跑同样的线路，若他们有自主意识，那定然每天也看的是相同的风景，然而却每天又承载着不同的人，看着他们渐渐成熟又老去，以一种特别的形式来感受岁月如梭。

那么我对于这趟列车，又是怎样的一个旅人呢？

城ヶ崎海岸站有一种北欧式的简约和淳朴。这里的街道大约也是按照西洋方式建的——宽敞的街道，两侧精致极了的独栋洋房。天气晴好，一公里多的散步道上人烟稀少。这种时候我大多会摘下耳机，这样便能听着大海的涛声，林中的鸟叫和偶尔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引擎声放空。目之所及是繁花绿树，一派丰收气息的橘子树，偶尔现于房屋与房屋空隙间的蔚蓝大海。

而当大海真的展现在你脚下眼前的时候，才会让你觉得多走一步便会会被带走很远，永不回来。比起人工造景，人言噱头，我更愿看这大自然的天高海阔，因为它让我懂得，在天地之间，人类不过沧海之一粟。你是权贵也好，贫民也罢，在天地之下众生平等。因为太渺小，或许都不值得有姓名；因为太短暂，所以记忆才只能留存一世而不能永生。

沿着海岸断崖散步，行于树林之间，偶尔邂逅多年前的遗址诉说故事，偶尔遇见陌生行人又擦身而过。我特别享受这种一个人用双脚丈量距离的感觉，沉默着不说话，听风划过耳边似乎像是在问好。那一刻，与自己并肩的只有自己，决定下一站的也只有自己，不必被谁左右，不用与谁应和，是我最放松和喜欢的状态。

我甚至喜欢一个小时几班列车的缓慢节奏，多出的时间往往有些被赠与的惊喜，哪怕只是看着一棵树发呆，也偶尔不知想到了什么而兀自笑起来。

神社里几千年的大树很有灵气，崖边拍岸的巨浪很有气魄，似乎停留在美梦初醒昭和年岁的商店街多少有些沧桑，而远离人群山间一梦则很是清明。

有人问我为何总是一人上路，我却要问有何不可？人与人总是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在路上遇到很多人，也总是相谈问好，与一同出行喧闹却隔离了他人的人间又有何不同？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看这世间，用不同的方式与自我交谈。是看繁花胜景的【旅】固然重要，不停向着什么地方而【行】的精神和行动本身也极有意义。

所以人们才自古在咏叹名山大川的同时，忍不住又咏叹自己或他人的人生。有人看到的是流民闺怨，有人看到的是山河气魄。尽管我们总说触景生情，其实也有不少反例，比如对我来说渡边淳一之于纹别，川端康成之于伊豆，是由作品而对于眼前之景有了别样的感情。这里头没有对或错，是与非，看着广阔大海怅然感叹的我，下一刻也不过是跪在石板路上逗一只根本不怎么理我的猫，又或者会在散步路上看清有些破败不堪的源赖朝与北条政子结缘之地的木牌时，惊讶地停下了脚步。说到底，人性复杂，景物和故事繁多，脑子里存不住那么多的，其实享受当下便好。

三日两晚，匆匆归程。列车上人越来越多，两侧景物越来越繁华，都在提醒我一步步距离原本的生活越来越近。工作电话会响，公寓旁边工地施工时房子会跟着颤抖，那些远离喧嚣的旅程会变成无数个浮生一梦，梦串联起现实，总有什么是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出行中渐次改变的。

是心胸吗？是志向吗？还是感受幸福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