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觉不仅睡好了、睡爽了,还体会到睡觉的另一个好处。
我原以为创鞋网就是那把达摩克利斯剑,是我显意识里没察觉而潜意识里却存在,是我焦虑和彷徨的原因。随着创鞋网的关停,这把达摩克利斯剑终于落地了,焦虑彷徨和患得患失的根源除去了,按道理应该可以安稳地睡觉了。然而我错了,错得无比离谱!且不说创鞋网关停直接带来的问题——债务偿还迫在眉睫:原先银行贷款已经到期,贷款经理已经无数次电话催款,网贷也因为支付同事的遣散费而无法付息开始违约;更有因创鞋网关停后的无所事事而闲得无聊的尴尬;最核心的是,原来创鞋网是支撑我自信的根源,它的关停让我的信心没有了依据和支撑。这一切都让我的心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无论是近期的、还是远期的问题,都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甚至永远也解决不了!以前,创鞋网的问题还有一个方向,还有解决的可能,而现在所面对的问题连方向都找不到。如果说以前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剑,而现在却是整个人都陷入四面八方皆是锋尖刃锐的剑冢之中!让这些问题不成为问题的办法只有睡觉——或者说躲避。
所以,我喜欢睡觉,睡着了,问题就暂时不是我的问题。从此,睡觉对于我来说,除了生理需求外又多了心理需求,如同抽烟喝酒,看网文、刷视频,赌博吸毒一样,我渐渐睡上了瘾。
最初,樊妮以为我经历创鞋网破产这一重大事情的打击而理解我,就像我酣睡一整天时樊妈妈叫我起床吃饭而被樊妮阻止那样,她说让我好好睡,说我累坏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也觉得我睡得有点多了,有些不妥了。她的注意力从她自己的烦恼中逐渐转移到我的异常表现上。
我醒着的时候,尝试着去解决自己所面对的新问题:还债,找事做,挽回信心。
还债,我拿什么还?银行的300万贷款有我在关外那套房子作为抵押,是我个人名下的欠款。贷款经理在催款时说,如果不及时还款将会走法律程序:起诉,然后法拍。网贷的50万是以公司名义借的。我曾与帮我们做账的财税服务公司商量,申请破产,但财税公司告诉我公司有贷款纠纷的破产申请需要走法律程序——起诉后由法院宣判破产;于是我又咨询律师,律师见我这没油水的官司,便不屑一顾,不过碍于介绍人的面子,拒绝后免费赠了我一句:赶紧转移资产。我苦笑,我除了在樊妮衣柜里的几条底裤,哪还有资产可以转移?最后的结果是,面对银行和网贷所雇佣的专业催债人的狂轰滥炸和无休止的请安问好。这些问安不仅仅来自催债公司的人,亲戚朋友有些会表示关切,而更多的选择沉默但记住了,以前学习工作过的学校的师生和单位的同事,甚至老家的亲戚也会以不同的形式予以关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将会变成老赖进入大多数社会机构的黑名单,被孤立,被限高;个人的名誉和权利被破坏和践踏。我终于变成了我曾经仰望而后来又鄙视的贾跃亭。不,我还远不如他。
找事做,这个问题我以前一直都没有好好想过,一直都在创业的路上,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而现在,我已经把在创业的路堵死了,没有资金的老赖还能创业吗?也许你们会跟我杠,为什么不能?没错,即使我不怕给城管追,成为走鬼中的戴宗,去摆摊卖货和支摊烧烤,那我也得考虑我的启动资金吧,进个货支个摊不要钱吗?你们知道的,那几条底裤又换不来钱。好吧,先把这问题搁置,看看我不创业还能做什么?我今年45岁,经济学本科、管理学研究生学历,精通英语、日语,有外贸、内贸、产品设计、互联网企业实战管理经验,我就不相信我找不到工作。于是,我开始在各大招聘平台投简历,先是智联、前程无忧,然后是BOSS直聘,后来,脉脉、58同城也提交了简历……总共算下来投了七十多份。我声明,我不是海投,我是一个个企业,一个一个职位针对性地投。做这些,我都是瞒着樊妮干的,我想等我取得职位后再优选离家近的、时间宽松的、方便照顾她的职位,到时再跟她讲。可我一等再等,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渐渐绝望。就在我再次上床进入梦乡时,有一个HR通知我去面试,那个职位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跨境电商经理。我彻夜研究了这家公司的产品特点,供应链结构,市场要求;这是一家在龙华的跨境电商公司,据说是行业里排前三的大公司。按约好的时间,我提前到了那家公司的写字楼。一群人在排队应聘,前面有四五个人,后面有五六个人,我在中间,填完HR助理的登记表,我和其他应聘的人就坐在休息凳上等叫名字。我看了看旁边的弟弟妹妹,不,应该叫孩子们!瞬间觉得惭愧不已,觉得不该跟他们争抢饭碗,但转念一想,职位也不该存在年龄歧视,应该跟能力匹配,一时又觉得自己鹤立鸡群,觉得这些孩子们要赶上自己的能力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在胡思乱想中,我听到了我的名字,我紧了紧领口上的领带,对,我今天穿了白衬衣,系了领带,因此也显得尤为突出。我推门进入房间,一个像冯畅一样的人正低头看着我的简历。熟悉感悠然而生,我很自然地坐在她对面。她没抬头,只是问,徐一哲?我说是。她继续低头看简历,同时还说,介绍介绍自己。我说,我是经济学本科,管理学研究生学历,精通英、日两门外语,有外贸、内贸、产品设计、互联网实操经验……我还没说完,她已经抬头看我。看着她皱起了眉头,我停止了自我介绍。她说,你是25岁吗?我说,我45岁。她又翻看了电脑,再次跟手上的摘录、简历对照,然后说,对不起,徐先生,可能是我的同事搞错了你的年龄,把45岁看成25岁,我们这个职位要求是在30岁以内的,不好意思……见她举起了请我出去的手势,我急着说,不做经理,我可以做业务员,我有外语和外贸的能力,还有互联网实操经验。我见她举起的手依然没有放下,我慌乱地说,跟单也行!工资我也没要求……我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是:下一位。
至于挽回信心,这个立马就可以见效!在黄粱梦里,我扬威居延山,官居一品,爵至三公,妻子成群,锦衣玉食三十年,帮助唐明皇缔造了十几年的太平盛世。
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在樊妮家里,我也开始变得有些心虚了,这种心虚后来慢慢变成了自卑,因自卑又产生了自暴和自弃。创鞋网刚关停那段时间,我确实报复性地休息了几天,睡了几晚好觉,睡醒后陪樊妮康复训练,按摩、拍背、洗澡、睡觉,不用樊妈妈再操半点心思,让她过上来深圳后最轻松的一段日子。可情况慢慢就变了,家里变得拥挤了,樊妈妈闲得有点心虚,我也忙得有些心乱;还会产生点龃龉,樊妮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我和樊妈妈会因为对樊妮的话的不同理解产生意见,导致我和她之间没有了以前那种舒服的距离感。比如,樊妮说想吃青菜,我会想着小芥兰,樊妈妈想的是红菜苔,如果那餐是我做菜,我会质疑樊妈妈为什么没买小芥兰,如果是樊妈妈做菜,她会唠叨我为什么没买红菜苔。再比如,我经常会接到追债的电话,熟悉的号码我都拦截了,但不熟悉的号码也可能是追债电话,开始,我若无其事地接听,说着说着就只有吵了(一个要钱,一个没钱),为了不影响樊妮和樊妈妈,或者说为了隐瞒这些情况,我都会迅速地避开她们,或去阳台继续压低声音说话,或出门到楼梯间和追债人吵架。有一次,催债的人说我的款都是打到私人账户的,可以告我诈骗;我说你去告啊,我正愁没地方住,监狱免费还管饭。我有想过离开樊妮家,但囊中羞涩和对樊妮的割舍不下又让我迟疑不定,我终于活成了樊妮口中“混吃混喝的人”了。以前,我在樊妮家没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当时创鞋网正被看好,有一种能带给她更丰富物质生活的优越感;她没瘫痪前我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时完全忽视了这个问题,她瘫痪后,我内心深处多少有点怜悯的意思,也没有这种想法,即使是那次“吵架”说出的“混吃混喝”,我也权当是她故意找茬,而不会记在心里,但现在,“混吃混喝”却牢牢地夯实在我心中,这不关他人的看法,是我自己形成的想法。这个想法从它出生,就不断壮大,以致时时刻刻蚕食着我早已脆弱无比的自信!为了弥补这薄如纸片、碎如沙粒的信心,我经常会顾左而言他,无端地发脾气,甚至冷嘲热讽。就像有一次吃饭,樊妈妈让我多吃点,我就说,吃那么多干嘛,还不一样要拉出来,人一辈子像牛一样忙碌不止,就是为了每天半斤碳水化合物?说得樊妈妈哑口无言,难堪地低下头。樊妮也略有所思。
那天中午,我做饭。我偷懒就煮了一锅粥,加点肉碎,加点葱花,算是一个咸肉粥,又加热一大碟香椿包子,包子是樊妈妈前些天做好的,放在冰箱速冻柜里。由于我心不在焉,没有彻底蒸透就上了桌,等我发现时,樊妮已经吃了一个,我也没往心里去。晚上睡觉时,樊妮拍拍我,说要翻身了。我正梦着我在居延山上接受将士们的欢呼,便不耐烦地说,翻什么翻,翻了一会不还得翻回来?再没理她继续回到沸腾的梦境。可没多久,樊妮又来烦我,樊妮说,阿哲,我可能拉肚子了。适时,正是我授爵燕国公的典礼,珠圆玉润、百媚丛生的杨贵妃正向我举杯致贺,我沉浸在人生高峰、夫复何求的激昂感慨中,被樊妮叫醒,怨气何止冲天!便昏昏噩噩地开了灯,在她屁股底下摸了一把,果然湿漉漉一片;一阵呛鼻的粪臭味扑鼻而来,我厌恶嫌弃地说出我这辈子最悔恨莫及的一句话:你这么活着有意思吗?
樊妮愣了一会,然后笑了。这平常无奇的微笑在我眼中却显得那么的诡异,我瞬间就清醒了!我慌忙说,妮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睡昏了头了,你别计较我口无遮掩的胡说八道!我慌乱地给她端温水擦屁股,换裤子,换床单……口中一直没停地求她原谅,求她别计较我在不清醒下的胡言乱语。她只是笑,笑得很灿烂,笑得我背脊发寒,笑得我心惊胆战。
第二天,她就做了一个让我和樊妈妈都出乎意料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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