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阿姨坐在沙发上，眼睛像两枚深邃的黑药丸。她在看电视。电视放的是《开门大吉》，主持人小尼得体地与嘉宾互动，加上几句善意地调侃，笑声就这么一阵阵地制造出来，穿过电视机，传到裴阿姨耳朵。电视这边，裴阿姨的嘴巴没有变成向上曲线，甚至嘴角都没有抽动一下。如果是过去，她就不会这样没有反应。她会抱起倦在脚边的小欢，一边捋顺小欢白白的有些打结的毛，一边用眼神追赶年轻英俊的师奶偶像小尼。这崽俚真好看。她说。她不止一次这么说。比起老朱老气横秋的国字脸，小撒故作深沉的鞋拔子脸，老裴更喜欢这张带有孩子气的圆圆脸。小尼好看哩，他笑的时候，你会以为他只朝着你一个人笑，他的笑能把你心里的那些烦心事都笑没了，信不信由你，你们不信我信，她说。当然，这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女儿从北京打来电话，一个婴儿已经在她肚子里，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她要当外婆了。

“啐——”裴阿姨朝垃圾筒里吐了一口。唾沫吐在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白色餐巾纸上，并很快与纸巾融为一体，留下湮湿硬币大小的点儿，久久印在那儿。裴阿姨的丈夫老崔也在看电视，只是心情和妻子有些不同。老崔还有三年退休，他五十二岁，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平头，一根根头发精神抖擞密密麻麻地立在头皮上，到了这个年纪，也就平头能显精神些。他深知能使自己保持年轻的秘诀。他和妻子坐在同一条沙发上，平展伸着两条腿，两只手交叉搂抱着双臂，脸朝着电视机方向。和妻子不同，他不喜欢小尼，但是今天小尼请来的嘉宾他很喜欢，是演过电视剧渴望的女角张凯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凯丽。当年，他可是照着张凯丽的标准找的老婆。正是妻子长得有几分象张凯丽，他才展开疯狂追求，并顺利击退几个竞争对手，抱得美人归。岁月证明，张凯丽确实是中国妇女优秀代表，妻子不仅脸儿照着张凯丽长，脾气也相似，甚得他心。女人真不经老。他想。电视里张凯丽脸模子还在，依然是一副贤贞淑德的模样，但和年轻相比，差了一大截。

“啐——”老崔也吐了一口。唾沫刚好吐在妻子吐过的旁边，印子还在，现在又多了个更深的印子。吐唾沫的时候，他快速地朝妻子瞟了一眼，妻子侧着的脸一动不动，严肃得象个将军。他感到内心一阵郁闷。他想让妻子说点什么。他一直想让妻子说点什么。

“今天吃什么？”他突然说。

妻子好象没听见。老崔感到内心的郁闷更深了一层。

“今天吃什么？”他提高音调又问了一遍。妻子被吓了一跳，头飞快地向他扭过来。

“土豆炒肉”，妻子回答他。

“哦”。

妻子关了电视。身体仍然在沙发上。小欢倦在一边打瞌睡。

这猫太能睡了，老崔想。

寂静占领整个房间。

半响，老崔觉得他应该先说点什么。吃完饭，他约了人打麻将。

“什么时候去北京？”

“不知道。”

“我看，你过两天就去吧，女儿一个人在那边，需要人手。”

“她就没想到要我们两个老脸往哪搁？”妻子瞬间爆发，终于受不住了，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红。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崔无可奈何。都说养女儿容易，嫁女儿难。可没想到，女儿没嫁出去，孩子倒先来了。

“我是不去丢这个人，”妻子感到浑身的血液在奔跑。她欠起身，从桌子上抽出一张餐巾纸使劲在鼻子两边按，一阵嘶嘶声从鼻腔发出来，等她把纸扔进垃圾桶，鼻头已经红得象杂技团里的小丑。

“那你去睡会，我来做饭。”老崔盯着小丑鼻子说。

“我睡不着“妻子看着说话的老崔，突然找到目标，”就是你，就是你从小惯着她，现在好了，做出这样丢人的事还要惯“。

“好了，好了，少说一点，快去做饭。”老崔看到妻子把火力瞄准了他，朝妻子大吼了一声。

老崔的两眼发红，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样大。

“哼”，妻子霍地起身，狠狠在地上跺了两脚，转身进了厨房。

看着妻子的背影，老崔眼里渗出点湿湿的东西来。

厨房的抽油烟机愤怒地响了起来。

晚上，裴阿姨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她想到了北京，一定要女儿把前因后果说出来，一定要指着那小子的鼻子数落不休。她没想到她会碰到张萍，更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与她和张萍的那一次碰面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