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雯的名字很大众,但她附庸风雅,喜欢一些看似小众的东西。大学有四年,雯雯就风花雪月地文艺了四年。她从前关于未来的最大幻想,就是去北漂,当编剧,住进小胡同的平房里,和一个贫穷而充满才情的流浪歌手发生一段所谓刻骨铭心的感情。
事实证明,每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梦都是一个端不住的碗,就算摔不碎,掉地上也当啷一声让人心颤悠一下儿。毕业了,她确实是来了北京,但跟着中介走,就住进了五家合租的楼房。五户人家,只有一个卫生间,早上有时半小时也轮不到自己。雯雯的房间是一个隔断,把客厅建上一道墙,其实也就是薄薄的隔板,隔板的另一端住着一个爱玩游戏的男青年,还好很安静,晚上只听得到他用力点击鼠标,电脑桌也跟着抖,时轻时重地撞着那块隔板。
雯雯的工作也马马虎虎,很少加班很少熬夜,也很少能学到什么。人家北漂都是“看得到凌晨五点的北京”,雯雯除了去天安门看升旗,就再也没经历过这个了。
雯雯意识到必须要尽力扭转这一切的时候,已经不小心和一个程序员在一起了。这个程序员真的很程序,中关村放眼望去,太多人长得像她男朋友:微秃的头,微驼的背,衬衫、牛仔裤、运动鞋、双肩包,标配四件套,专为程序员打造。也赶巧,他姓程。小程很精确,雯雯觉得他说话时的停顿和敲代码的节奏差不多;哄她的时候,和修复bug似的一板一眼。雯雯过生日,小程送了一个一人高的毛绒兔子,招摇的艳粉色,刺人眼睛。小程还邀功似的一脸得意:你自己睡太孤单了,我买了一个兔子替我陪你,正好我也属兔。
我不是中学生了,雯雯说。
小程道,不,你不老,你在我心里永远十六七岁。
他就是这么不会说话,不明白正确的点。雯雯服输,不再说话。小程有点惶恐,唯唯诺诺地说:其实我还有一个别的礼物送你,不过还没到时候。
雯雯说:没到时候?
小程点头:嗯,本来打算过年再送你的。就……过年回家火车票不是很难抢嘛,我做了个程序,可以加速帮你抢票。但是还没完全做好,不算太稳定,需要测试。
雯雯被气笑了,摇摇头,拆开毛绒兔的塑料包装纸,沾了一手劣质金星。去洗,很难洗掉,像摆脱不了的现状。雯雯想着,这不是我最好的命。
如果当初坚定一些,雯雯就去了那家开在居民楼里的创业型影视工作室了。老板说了,我们马上要天使轮了,有富二代给投资拍院线电影,上映的。流量小奶狗男主角,老戏骨当男主角他爸,什么都齐了,就差剧本。魔幻后现代主义超现实力作,时代架空,最后所有人成仙,这符合国人的审美和追求。
成仙挺好的,嗯。雯雯点头,入职了。
鼓楼附近的小胡同多得是,很容易就找得到出租的平房。大杂院三个字,比想象中的要苦。小院没有种满花草,院子里堆的都是房东舍不得扔的破烂家具。没有独立卫浴,去巷口的公共厕所时,雯雯必须带着手机,哪怕是看壁纸,也装作看得很入迷的样子。否则不知道怎么在此景下面对和其他人不期而遇的对视。雯雯却还是高兴。老街坊们声音洪亮地问着吃了吗,虽然没问她,她也觉得这才是烟火气。
住在这的人,上了年纪的都有烟火气,年轻的恰好相反。太多唱歌的男青年住在这里,自然,灵感的一大部分都来自于姑娘。雯雯如愿认识了小海。
小海有着流浪歌手的所有特质,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清高。他从来只唱自己写的歌,因此无法找到驻唱的工作。我怎么可能唱张杰的歌呢,给我多少钱也不唱。小海说。
于是小孩只能去街边卖唱,生意好坏完全取决于文艺青年的多少。雯雯很欣赏他,不加班的时候,就陪小海去卖唱,渐渐学会了打手鼓。每天开工前,把微信零钱都提出来,晚上收工时看看有多少人扫码付了钱,再和他一起数琴箱里的现金。多了,俩人就去吃卤煮,喝北冰洋。多的时候很少。十有八九,俩人算完账后,都是小海骑着一个二八自行车,载着雯雯去鼓楼东大街买馒头。
这家馒头很出名的,小海说。雯雯知道,因为总是排着很长的队嘛。
确实不错,还有馒头酱、糖三角,都很好吃的。小海说。雯雯也知道,反正和小海在一起,吃什么都好吃。
雯雯按着制片人、导演、监制、投资方、投资方他女朋友的想法,每天改那个最后每个人都成了仙的剧本,总是夜深回家。小胡同里没有路灯,小海就去巷口接她。小海等她的时候,冬春吹口琴,夏秋弹吉他。一个四季轮完了,雯雯那个魔幻后现代主义超现实力作也夭折了,据说是投资方撤资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拍网络大电影啊。老板说,网大成本低,收益快,比院线电影有潜力。咱们就找几个网红,抖音粉丝百万以上的那种,把他们搞来,攒个恐怖片,最后所有人都是精神病。
雯雯嗯了一声。这次,她嗯得很勉强。
小海今天的收入依然只够买馒头。雯雯预料到了,于是自觉地去推那辆二八自行车。有点沉。回头一看,后胎没气了。
二人走着去鼓楼东大街。往日雯雯都会故意说笑,让小海也开心起来。今天她没了这强打的心情,二人一路沉默。东大街上一溜乐器行,每根弦都显得有点讽刺。
今天鼓楼东大街的馒头好像不大好吃。雯雯想着,没说出口。没出口的还有一句:这不是我最好的命。
这不会有人愿意拍的,你死心吧。我打断林聪的讲述。我真是有点后悔自己翘班一下午,居然就听她讲了这么一个没任何亮点的故事。想来也正常,林聪上大学时就爱这写这类剧本。没什么故事性,只是每个人都不得志,都不满足,最后也都没找到自己的路,然后就迷茫着彷徨着结束了,通篇不知所云。
没出校门可以,你爱怎么写怎么写,不挂科就行。出了校门,你还敢这么写,真是卖不出去,没人拍。我说得很直白。
林聪有点失落,问我:那你说,怎么写?
我想了想:比如,程序小程送雯雯的那个毛绒兔子,肚子里面都是雯雯想要却舍不得买的东西。原来小程一直都在看雯雯的微博,记住了她写在微博里喜欢的口红啊,拍立得啊,零食啊什么的,然后默默买了下来,藏在毛绒兔子的肚子里,然后……
林聪嫌弃的表情让我难以继续。这太俗了,她说。你这不是电影思维,你这是广告片思维。
我最近的确在给客户做一个广告片创意。
林聪说:小程就是个直男,纯直男,他那么不解风情,肯定是想不到,也不可能这么做,绝对不可能。
我说:或者,那个唱歌的小海,被雯雯的不离不弃感动,看清了现实,不再追求那些有的没的,安心当了个吉他老师,或者去酒吧唱唱张杰,经济状况好了一些,不至于让雯雯过得那么苦了,两人最终修成正果。
林聪摇头:你这还是广告片。
我说:别瞧不起广告片嘛。
林聪说:文艺男青年要是能落地,浪子要能回头,从来都只是因为他们自己玩儿够了。唉,真有姑娘还等着他们被感动?多傻呀。
我很无奈:你总要给你的故事来一点希望,否则没意义……得,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俗。可你自己说呢,什么是雯雯最好的命?
我没想好。要不你接着说,我听听。
林聪是认真的,她开始等我开口。然而我没话可说。和其他同学一样,我毕业就改行了,现在在做广告。算算还在写东西的,也就林聪自己了。
我笑:就你傻。
可还有点羡慕她。
林聪的手机响了,她的语气立刻温柔起来。眼睛开始明亮,眉头舒缓开,笑出浅浅的法令纹。她要走了。
不再坐一会儿吗,奶茶还没喝完呢。
不了。林聪开始系围巾:他那边的事儿完了,过来找我。我得走了,不好意思啊亲爱的。哎,真快,他到了。
我望向窗外,路边停了一辆车,开着双闪。车里的男人对我点点头,很礼貌性。应该就是他了。
看不出你原来喜欢成熟大叔啊,林聪。
林聪笑:不是成熟,也不是大叔。
是你最好的命?
下次告诉你。
我目送林聪打开车门,红指甲在冬日的凛冽里闪了一下。一双乍眼的手。我猜着,在我们失去联系的几年里,她或许曾用这一双手,拆开过一个毛绒兔子的塑料包装。也或许,曾用这一双手,接过鼓楼东大街那热气腾腾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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