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清明，绵绵细雨后，一出门便感受到空气中潮湿和清寒。路过小区十字路口的时候，路口蹲着一个老人，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直直望着我走过，带着孩子的懵懂和好奇。我不禁疑惑，走出几步后，没忍住，就又回头望过去，老人已经站起身，拄着一根拐杖，佝偻着身子，四处张望。顿时酸了鼻子。
这让我想了整整一天，想到那个驼着背，走路很慢很慢的外婆，想到她瘦弱矮小的身材，枯黄的皮肤，皮包骨头的细长手指，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空洞混浊的双眼……
最近天气多变，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她是否吃的还好，不知道她一个人是否无聊，不知道她有没有埋怨过子女，还是想念大于埋怨，不知道她有没有扳着手指算日子，算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她，更不知道她有没有在一个个深夜里，面对逼仄沉闷的小庵子，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感觉生活压抑无趣。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她。
我试着站在她的角度设想一下。我发现，若让我一个人整日整夜待在狭小无人的地方，我一定会无聊到疯，无法忍受周围空气凝固的氛围。那她又是如何忍受这样的生活呢？后来我渐渐明白，一定是那股气，支撑着她，她自信地憋了这么多年，从未在我们面前呼出那口气，哪怕一下。她独自生活了这么久，用瘦弱却顽强的身体大张旗鼓地向我们宣布，没有我们，她仍然能独当一面，生活得很好。她拉扯大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算得上儿孙满堂。她本可以不用这么要强、独立，却有自己的性子，自己的尊严，不愿麻烦子女。
那年暑假，也只有酷热难耐的夏天，她才肯到我乡下家里避暑。那一个个烈日炎炎的日子，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无比凉爽。
我记得那一天倾盆如注的暴雨，干涸的土地，喝足了一肚子雨水，庄家被风雨推得前俯后仰。这夏日里的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她慌张了，因为她的女儿，我的妈妈，早早下田，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安慰她，没事的。她却还不放心，满脸焦急说妈妈腿脚不好。于是，她就想自己出去找找。我硬是将她拦下来。还好，夏日里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雨便停了，妈妈也回来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我打趣外婆，对妈妈说：＂妈，外婆担心你呢，一直说，‘小丫头 怎么还不回来……’。难得的，妈妈露出了孩子般傻傻的笑，望着她，她也笑了，扯着满脸的皱纹。
屋外的天边悄悄竖起一道彩虹，隐隐约约，不太真实。但抬头直直望着它，它还在那里，远远的，映着被洗尽湛蓝无比的天空。
妈妈每天变着花样给她烧大补的饭菜，她却嫌弃地将肉挑到我们孩子的碗里。妈妈板着脸，训斥她多吃一点。她吃得很少，每次看她瘦的只剩下一层皮和骨头时，心里就希望她再多吃一点，却羞于开口。
住在家里，她有点急了，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于是，她就承包了每天晚上的绿豆稀粥。她等在电饭煲前，耐心地等着熬好。饭桌上，我们喝着她煮的稀粥，纷纷夸赞，果然外婆的技术就是好。她爽朗地开口大笑，慢悠悠地说出是如何熬出火候……一家人，围着一个圆桌，空气中溢满欢乐和温馨。
这一天清晨，妈妈不在家，她早早起床，嚷着要到街上买菜。我们劝说无果。她自己佝偻着身子，执拗地坐着车，远远地走了。她一定不知道，在我模糊的记忆中，闪过的一札扎景象，都是在寂寥朦胧的清晨，她提着包，倔强的样子，一个人站在路边等车，然后渐渐离去的场景。
她上街回来了，买了肉，一脸的开心。妈妈看着红色塑料袋里的肉，变了脸色。提着袋子到她面前，妈妈扯着大嗓门，说你被骗了，这不是排骨，不值你付的那些钱。妈妈当时特别生气，气她擅自上街，气她被骗了还很高兴的样子。她苦着脸，守着最后一点自尊，＂算了吧，别去找了，是我年龄大了，眼睛看不见＂。性格刚烈执拗的妈妈不肯善罢甘休，硬是追问出买肉的摊位。我想外婆她当时是不是很难堪，满心的喜悦，却被夏日的骄阳一瞬间蒸干。就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被妈妈视如无睹。她并不懂外婆，只知道这些可恶的市井小民，为何要骗一个老人。当然，他们也不懂这个老人。
平淡无常的日子，与她独自生活在小庵子相比，在这个家，她还是一个人睡在一个大一点的房间，与一个播音机相伴。她偶尔会到街坊邻居间串门，聊聊天，或许只有他们才真的懂她。我们这些孩子很少和她聊天，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往往是我们抱着手机、电视，她一个人独坐冥思。这个夏天伴着蝉鸣，过的很快，天气也不再那么炎热，她也待不下去。一大早，她就收拾了包，洒脱地走了，不留一丝贪念，不享受安逸舒适的生活，或许对她来说，独自生活，随心所欲，就是最大的安逸。
暑假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回到了城市，继续那里的生活和学习。为了方便联系，妈妈给她配了老年机。有一次周末回家，妈妈特别高兴，我一到家，她兴冲冲地拿出手机，要打给她。电话拨了出去，接通前的‘滴’，还没响到第二声，就接通了。我们心里各自怀疑，她接电话的速度应该没有那么快吧，但处于兴奋状态的妈妈顾不了那么多，电话一通，她就扯着嗓门，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妈’。然后电话里传来一声沉厚的男声‘谁啊’。顿时，一道晴天霹雳，炸开了我们的哄笑。电话打错了。妈妈讪讪地笑了笑。
后来，重新播出一个号码，这次应该不会错了，机械冗长的‘嘀’声连续响了好几声，她才接起。妈妈用震倒整栋楼的声音，对着电话，和她说了几句话，知道她耳朵不好，害怕她听不见。妈妈把电话给我，我就拉长了嗓门，对着电话喊：＂外婆，我周末放假了，你有手机啦……＂电话那头的她笑着答应，还不停地说：＂听不见，听不见……挂了吧……＂。就是这样，通过一根电话线联系了我们和她的生活。
老人年龄一旦大了，就容易生病，害怕出远门，不愿舟车劳顿。来之不易的假期，我回到家，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她曲着腿，靠着被子窝在床上，正认真地吃着妈妈做的酥软饼，一脸的满足，毫无病态。看着依然能大口吃饭的外婆，我突然感觉时光还很悠长，我们还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后来，繁重的学习压着我无暇顾及其它，只是从电话中得知她身体渐好，已经回去了。
我们每个人都存在一种侥幸心理，总认为拥有的不易失去，于是放任自由，不懂珍惜。却不知道，时间在流逝，岁月在消减，所有一切都是有期限的。而缩短亲人间期限的正是互相的体谅、关心，还有距离、生活、学习……
小时候我总幻想快点长大，想要为她撑起一片天。长大了又希望回到小时候，永远窝在她身边，陪伴她余下的时光。漫长的路程、繁忙的生活、沉闷的学习等等，这些都无可避免阻隔了我们。在懂了这么多之后，才渐渐发觉，有些想通了的事情，我们最后还是无能为力。我只是奢望，她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的幸福、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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