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朗的一天正午,我母亲骑着一辆笨重的电动车,载我去十公里外的市中心。那时我还上小学五年级。
我坐在车后啃食一袋苏打饼干。车子在行驶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后,进入一段坑洼不平的土黄色施工路面,我的饼干也啃完了。
这儿的空气不那么纯净,仿佛总有些尘土随风扑向面庞。不远处是一个家居建材市场,一排排雄伟商铺大楼林立而起,一张张硕大广告牌布满墙面。
一阵大风吹过,手指间陡然一股落空感——原来是指头轻捏着的透明包装袋飞走了。
我本以为它会洒脱不羁地随风远去,与我分道扬镳,殊不知,顷刻间它又归来黏附于我的手背肌肤。
我开始思忖:倘若我任风自由摆布它,它最终的归宿又如何?或许在风隐褪之时,它开始以五厘米每秒的速度自由降落,降落至未名路,再被清洁阿姨扫入簸箕,再后来被扔进垃圾车,运往废物回收站,或焚烧成灰烬,或回收再利用。
不论怎样,命途未卜。思绪之间,我将它对折,并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袋。
2
前不久,父亲问我,要不要把这辆车卖了,换辆新的。我心里为之一颤,仿佛要即将失去什么,而不是得到什么。
不久,我来到负一层停车场。我开始端详这辆八年前买的马自达手动挡小轿车。
它的大灯像双眼,车标似鼻子,保险杠如嘴巴,整个车头看起来活像一张年幼的机器人脸。它的轮眉染上一滩仿佛发干的烂泥,另外还有几道未修补的长条刮痕匿在其间。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它颇有一丝废弃的意味。
两年前,它于我只是匹犟马,我掌握不好换挡的时机,熄火不断,举步维艰,它差点让我脱轨驶入稻田,或酿成车祸;
而现在,它真正诚服于我。它是我的双脚,我是它的双眼,我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它轰隆轰隆抖动的脉搏,我们俨然一对惺惺相惜的老友。
我把右手搭在车身上,并透过深色玻璃窗扫视车内。我的水杯正立在副驾驶棕黄的亚麻坐垫上。将杯子取出后,我又合上车门。
我不禁想,假使卖掉它,是不是意味着,它将作二手车售卖给他人,可它会允许他人随意踩践它吗?抑或是被卡车无情地拖走,分尸,再丢进搅碎机里,变成彻头彻尾的破铜烂铁?
只因为支付得起新车的费用,而将旧车卖掉,无异于卸磨杀驴。且车子这东西,有灵魂,有脾性。泯灭灵魂与脾性这种事,我是万万不干的。
再者,将它卖掉,好比就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抠一个大洞,这一缺口不是一辆新车能轻易填充的。我有什么理由抛弃旧的,接受新的呢?
3
我在候考室坐立难安,读了一页书,却觉得上面的文字仿佛空有形式没有灵魂。
我转头透过窗户俯瞰,楼下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都悠悠地踱着步子。
在这个天气转凉的初秋午后,每个人看上去都似乎怡然自乐,唯独我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久,我走进考场。考官是两位教授。男教授相貌穿着平平,在他旁边坐着的女教授,看似近六十了,短短的花白头发却梳得分外齐整。
她示意我前来坐下,并用英文让我做段自我介绍。她的仪态举止之优雅堪比英国女王,我不无钦佩地默赞。
她偶尔用手指捏住鼻托,托起她那副圆框眼镜,时不时用笔在纸面上滑动。这一笔一划的节奏——预示着我成败的韵律——在这周遭的安静下被无限放大。
走出考场,这“不安”的渡劫一般的体验才拉上帷幕。面部的僵态如坚冰融化似的舒缓开来。
夜晚,我躺在宾馆里的小床上。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总把最爱看的DVD光碟放在枕边,像是在弥补缺失的什么东西。
稍顷,我又开始回忆那消失的、属于方才下午的不宁心绪。如此追忆恍若延伸至梦境。
紧张与舒适,交替而至,在我心头兜起又褪去,周而复始,心困在穷思竭虑的回忆里——这究竟还将在我往后的人生里经历多少遭。
第二天清晨很快来临,阳光从布窗帘泻入,那光柱间宛如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房间未被光线点亮的部分,显得有些阴冷幽暗。
于精神而言,入梦的黑夜却恍如只一盏茶的功夫。
我起床了。很快的功夫,我完成了洗漱,并打包好个人物品,准备离开了。
可到了门口,我却又不自觉收住了脚步:昨晚我睡过的枕头,上面那依照着我脑型凹下去的轮廓还清晰可见,依稀还见得一根我的发丝。莲蓬头还在滴水,马桶圈上我的余温还在。
我幻想五分钟前,十分钟前,并在我眼前编织出彼时坐在马桶上的我,那真实般的幻影。
然而空漠仍无法填满,于是我开始新一轮回忆,空间和时间仿佛定格在当下,唯有我流动的意识。
不论怎样,我得走了。
我时不时陷入深深的怅惘。我仿佛试图把时间拉长——在它前脚跨出一半,还未落地之前,按下暂停键,好让后脚与它的距离能更近一些儿。追忆多时,只为能在蓦然回首时,仍能牵住它须臾的存在。
诚然,我深知,这样的努力终将化为泡影。时间无情,现实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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