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樱井都在吹那天二宫听见的曲子。
葬礼第二天,他就来了。典子没有让佣人应门,也破天荒地没有差使二宫,而是自己去门口迎接他。二宫当时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只听见一阵口哨声,就知道是那位叔叔来了。樱井换了一套十分随意的装束,衬衣的下摆收进裤子里,用皮带束着,并且束得十分紧。宽大的、看上去几乎是空荡荡的衣服和束紧的皮带,这显得他的腰身有一种病态的纤细。二宫趴在沙发椅背上看着他,数他的皮带上到底空出了几个孔。他的一只袖口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段白得过分的小臂。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只皮箱。对于一个十余年没回过家,又长期在外游历的人来说,他的东西未免太少了。二宫猜他可能只带了些必需品,把其他的东西都留在了欧洲不知道哪个地方。
樱井两手交替着拎那只箱子,本有佣人想来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他的手臂因为施力而紧绷着,仿佛很吃力的样子。如果真的如传闻所说,樱井是个冒险家,他的瘦削和苍白就显得有点奇怪。二宫回想起葬礼那天,那天他仅仅是被自己推了一下,就往后趔趄着差点摔倒,他又想起那天灯下他看到的叔叔仰起的勃颈下的血管。父亲之前去意大利不过半个月,回来时就晒得黝黑,当然欧洲也有阴雨连绵或者冰天雪地的地方,樱井也可能是成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过这就与他吹嘘的经历不符了。二宫在书上读到过过去某一个时期的欧洲贵族不论男女都喜欢把自己弄成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的叔叔大概是沾染上这种不良的风气也说不定。尊崇强大的父亲自己却有一个这么弱不禁风的弟弟,难怪他在世的时候从没提起过樱井。
典子领着他上了楼,两个人有说有笑,樱井的手虚虚地揽上了女人的腰,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二宫。
葬礼那天送走客人们后不久,典子果然就宣布家里会迎来一个新成员。二宫感到意外,他的这位叔叔应该很受欢迎才对,但除了几个新来的年轻女孩,家里其他的佣人和帮工都反应平淡,尤其是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二宫坐在园中那颗樱树上,刚好可以看见她们在厨房里交头接耳,有人在不住地摇头。
丈夫刚去世就与自己的小叔同居的确太不像话,再加上樱井从欧洲带回来的那套西洋做派,年长的女仆们似乎对自己这位新来的主人颇有怨言。她们的话题绕来绕去,最后都不免回到二宫身上。
“最可怜的是小少爷……”
但典子毕竟还算是这里的女主人,因此没人敢反抗她。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他的继母和他的叔叔开始出双入对。
二宫从沙发上跳下来,若无其事般地踢着拖鞋,在那两人之后也上了楼。父亲的书房就在二楼,他不能让他们有任何可能在那里乱来。
就在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樱井的口哨声隐约从楼上传来,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那曲子变得非常熟悉,熟悉得像是从孩提时起就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哼着一样,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支曲子的名字。
樱井来之后遣走了大部分的佣人,只留下新来的几个,勉强维持家里的日常。他这样做大概是为了避嫌,虽然这个行为把他变得更加可疑。那个从二宫刚来到这里时便一直照顾着他的老妇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父亲死后,二宫就一直觉得她有点奇怪,葬礼那晚她在楼梯下就一直听着自己和樱井的谈话,她那么大年纪,和樱井想必是认识的,毕竟樱井也曾在这里长大,但他们却完全不亲密。他听见她称呼樱井为“少爷”,称呼自己则是“小少爷”。
那之后的一天,二宫又坐在园中他最喜欢的那棵树上,用父亲之前送他的军用望远镜窥视每一间屋子,他看见樱井进了厨房,似乎和那妇人争执起来。
二宫执意要送她离开,临别时,老妇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再次被担忧充满。
“您找到您的生日礼物了吗?”她问。
“找到了盒子,但它是空的。”二宫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礼物的事是他和父亲之间的秘密。
她摇摇头:“不会是空的。”
那盒子确实不是空的,二宫解开束着盒子的红丝带,撕开包装,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钥匙,此时那把钥匙就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突然觉得这个老妇人身上谜团重重,并且似乎都指向父亲,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谜题吗?他刚要说话,却被她打断了。
“我也该走了,”她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看着您长大成人。”
“我已经长大了。”二宫说,怕她担心,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他的叔叔和继母。
“小少爷。”她慢慢的蹲下身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粗粝的手指碰上二宫的脚背,他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老人见状笑了起来。
“您或许已经是大人了,但您还是系不牢鞋带,跟小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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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之后的第七个下午,典子和樱井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他面前。
“早上好。”樱井说。
“已经是下午了。”二宫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他穿着件塔夫绸的睡衣,头发胡乱地翘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典子看上去却精心打理过,从妆容到头发都一丝不苟,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甚至比父亲在世的时候还要年轻几分。
“你在看什么书?”女人问。
二宫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平摊在腿上的书立起来,让她看那黑色封皮上的烫金字:《世界丧葬习俗百科全书》。
“……你穿的这是什么?”
“我的丧服。”
女人皱起眉,她不再在二宫这里自讨没趣,而是看向樱井,似乎等着有人来替她主持公道,但樱井正背对着他们冲咖啡。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二宫开始大声朗读,“寡妇们要为死去的丈夫守节两年……在古代中国,她们则要在坟墓旁边筑一间茅草屋子,在里面住上三年时间……至于死者的兄弟……”他的视线越过书页落在樱井身上。
樱井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过来,对二宫刚才的话置若罔闻。盘子上有三套瓷杯,他给二宫也冲了一杯。
“这种事情叫下人做就好了。”典子嗔怪道,方才脸上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
“请,小少爷。”他把最后一只杯子留给二宫。只有二宫那只杯子旁边的小瓷碟上挑衅似的摆着两块方糖。
“我不喜欢喝这种东西。”二宫说。
“那你喜欢喝什么?汽水吗?还真是小孩子……”樱井笑了,把“孩子”的音节咬得很重。
“那么下次给你买汽水。”
二宫觉得叔叔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就像自己刚才对他做的那样。
“我喜欢喝麦茶。”他端起杯子,苦涩的液体顺着喉管涌进了他的胃。
晚餐也是樱井准备的,他似乎很喜欢在厨房里张罗,但倒霉的是二宫。自从樱井遣散了大部分佣人之后,二宫就不得不在晚上面对一盘又一盘难以下咽的食物。女佣们只在下午来打扫卫生,因为十二点之前樱井几乎不会起床。他和典子目前还住在不同的房间,每天早上,二宫独自一个人在餐厅吃早饭。不久之后典子花枝招展的身影就会鬼魅般的出现,樱井来之后,她的心情变得很好,二宫已经很久没听见她的抱怨。
晚上又吃半熟的小羊排,配一些奇形怪状的蔬菜。餐桌上摆着那束樱井自称是送给二宫的百合花,它们竟然还没有枯萎,那天二宫本来将花随手丢弃,却不知道被谁捡了回来,养在玻璃瓶里,只是原本那条束在包装纸外面的红丝带不见了。樱井点了几支香精蜡烛,整个屋子变得芬芳馥郁,但这并不能冲淡二宫口腔里的血腥味,他不知道叔叔究竟是不会调味还是没有味觉——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幢宅邸乃至整座园子都是洋式的,父亲生前也为这些陌生的文化着迷,但他们三餐吃的仍然是清淡传统的食物。自打樱井来了这里,二宫每天都要应付这样一大块血淋淋的肉,这块肉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餐盘上,蛮不讲理,简直和樱井这个人一样。
二宫用刀子将肉割开,里面是粉色的、漂亮的肌理。他把它们从手指粗细的骨头上剔下来,切割成一块一块,垒在盘中,半透明的粉色肉汁流了满盘,像环绕着堡垒的护城河一般。
“真好吃,”典子说,“这是意大利菜?还是法国菜?”
“其实是我在摩纳哥时,一位老太太教我做的。”樱井回答。
二宫用叉子刮着餐盘,金属发出恼人的声音,典子显然被他惹怒了,一直拿眼睛瞪着他,她早早地把盘中的东西都吃光了,这下更有空来管教他。
“小和! ”女人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瞄了一眼樱井,立马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轻飘飘的语气:“不可以这样浪费食物。”
二宫用拳头握住叉子柄,将它一下插在那堆肉块上。
“我不喜欢吃这个。”
“这孩子我是管不了了,”典子用手掌撑着下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她瞧着二宫,身体的重心却若有若无地向朝着樱井那侧倾斜,“你这样说真的对翔君很失礼。”
她已经开始称呼樱井翔为“翔君”了。
像是觉察到二宫的表情,女人随即补充道:“你们虽然不熟悉,但翔君毕竟是你的叔叔。”
二宫没空搭理她,他在意的是樱井的表情。他有种直觉,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叔叔其实对自己的嫂子不感兴趣。起初,他觉得这两人应该是一拍即合,或许因为他们看上去都漂亮又轻挑,但事实是不管典子怎么积极,樱井的反应始终不咸不淡,他有时会搂着她的腰,或者肩膀,但那些动作谨慎又转瞬即逝,仿佛是在故意做给谁看,而这个屋子里除了二宫,再没有其他人——这位从一开始就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叔叔总犯不着去吸引哪个女仆的注意。
“我小时候……总是因为不吃吐司边被我妈妈痛骂,”樱井忽然开口了,“但我还是不爱吃,只要她不盯住我,我就会找机会悄悄把它们扔掉。”
“很抱歉我只会做这些东西,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外面的餐厅,还可以顺道去电影,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吗?”
他笑着看着二宫,那眼神差一点点就和一位温柔的长辈一样了,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不用了。”二宫说。
“小和! ”典子说,“你应该说‘抱歉‘和‘谢谢您’。”
“不用了,”二宫说,“抱歉,谢谢您。”
“翔君怎么也没吃什么东西?”典子岔开了话题,倒不是为了缓解尴尬,像她这样活跃于社交场上的女人,总喜欢把话题扯到自己这边。她喝了点酒,脸变得很红,说话也暧昧得不知轻重起来:“你该不会是给我们下毒了吧?”
樱井确实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二宫看着对面那人的餐盘,食物基本上保持着它们刚被端上桌时的样子。
“叔叔哪里不舒服吗?”二宫问,“您的脸色一直很差。”
典子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神立刻投了过去。
樱井摇摇头,他抱臂坐着,衬衫的袖子又挽到了肘关节处,那两段洁白优美的,交叠着的手臂好似交颈天鹅一般。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二宫,并没有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我只是忍不住想起兄长,”他说,“在以前准会被他教训,说我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没个正形。”
但樱井的脸色确实很差。被昏暗的烛光照着,二宫发现他的两侧脸颊浅浅地凹下去,他垂着眼帘,面容清癯优美,此刻更是布满愁容。二宫想起在博物馆参观欧洲油画时画布上的那些贵妇人,不管老师怎样跟他解释那画中脸孔的忧郁,那些男女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臃肿肥腻,而樱井的脸……他忽然觉得整个屋子的气氛都跟着忧愁起来。
“对不起,”典子坐不住了,“我先失陪一下。”
她捂着脸匆匆离开,起身时甚至还撞到了桌角。二宫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演起这出戏码。他本来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赶紧结束这顿诡异的晚餐,但樱井还坐在那里看着他。
“尝尝,猜猜这是什么年份。”
典子上楼后,樱井把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推了过来:“兄长以前有教过你品酒吗?”
“我不喝酒。”二宫说。
“她走了,现在没人会管教你的。”樱井突然探身过来,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餐桌上,原本平整的餐布被他弄出几道柔软的褶皱。
“我不会骂你,”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知道你这个年纪……在很多地方已经算是成年了吧?”
“那给你个提示——是你出生的那年。”见二宫不答话,樱井露出了像是恶作剧被人拆穿的孩子一般的沮丧神情,然后自以为是地作出了让步。
“你到底想要什么?”二宫趴在桌子边缘,从玻璃杯的弧面里观察他的对手,叔叔的脸因为映在酒红色的液体里而失真,显得有点滑稽,不再是之前那样好看的样子。
“和你做朋友。”
“我们不必做朋友,”二宫笑着说,“我们是家人。”
他把那只杯子缓缓地推了回去。
樱井没有再坚持,他们面对面坐着,相识不过一周的叔叔和侄子,没有血缘关系。四周很安静,典子不知去了哪里,仿佛除了他们,别的东西都不存在似的。
二宫叉起盘中一块许久未动的肉开始慢慢咀嚼,肉已经凉透了,冰冷的油脂包裹住了他的舌尖和牙齿,除此之外他尝不出别的味道。
“小和,”樱井说,那语气几乎可以算得上真诚,“听典子说你钢琴弹得很好,可以请你为我弹奏一支曲子吗,我过去一直没机会学钢琴。”
叔叔叫他“小和”,这一定是典子那个女人起的坏头,从她开始,任何不相干的人都可以这样叫他。
“不行。”二宫说。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抱歉,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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