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天。
傍晚下班晚了,错过了饭点,我仍然走进食堂,来碰碰运气。这是我的省钱良方——无论上班到多晚,也尽量在食堂吃饭,虽然糙了一点,但好在免费。
不幸的是,今天六块钱标准的“常规饭菜”已被吃光了。食堂师傅见此,招呼我进厨房,吃点“非常规”饭菜——别人工作餐吃剩的菜。所谓”工作餐”,大意是集体加班或接待领导的用餐,较之饭堂日常用餐好吃。
我坐下来,舀了碗汤喝。不多时,外面工作餐桌吃完,食堂阿姨收来尚未吃的几盘菜:鲜鱿炒青椒、烧鸭、炒白菜。虽是剩菜,却比那“常规饭菜”好得多:师傅舍得放油,吃完之后不容易饿。
我正吃着,外面来了一个人,身穿橘红防火服,是一位救火员。清明前后正是山火频发的时候,镇里于是提前组织了一批人员,专门负责山火扑灭工作。
这位救火员径直坐在我旁边,和食堂师傅聊了起来。我跟着聊了几句,得知他是搞种植业的,并非镇里林业站人员,想来是镇里临时聘的救火员吧。不多时,他接了一个电话,未等我反应过来,便夺门而出。随即我明白,这是救火去了。我于是继续吃饭。
然而,当我想到他在接电话时说的一个名词:客堂。顿觉脑袋一沉。
这个地方是我驻村所辖区域。
在清明来临的前一周,镇里便开了大会,要求驻村人员全员全天侯下乡,做好清明期间防火工作。我的驻村并没有山地,坟墓不多,防火压力小。按去年的情况,只要清明那天上午把守好关键的几个路口,防止火种进入坟墓区,便可高枕无忧。驻村人员到位与否,意义不大。
对此,我们的驻村工作组组长L也作了指示:“灵活处理”。因此我打定主意,清明一早,到驻村转上一圈,便偷偷开溜。想到其同事清明要守三天的路口,心中丝丝窃喜。
然而驻村的失火,把我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当晚,我便接到了L组长的通知:清明当天务必清晨6到位。
这其实还是打了折的,镇里正式发的的通知是清晨5点半到位。
这通知多少是有点脱离实际的,不,应该说,是相当地脱离实际。
第二天,我以及另外两位驻村工作组组员,华姐和娜姐,于6点准时到达村里。此时村委会的大门紧锁着,道路两旁的店铺也全未开门,周遭静寂,唯有路旁干渠溪水静静流淌——21世纪一十年代,中国东南部的某一寻常村庄,在清晨6点钟的时候,仍处于沉睡当中。也许某些村民已经起床,但没有人会在清晨来扫墓,更加不会在5点半来。
我们旋即来到陈厝林路口,这里比较空阔,路边是墓地、池塘、竹林。路口竖一石刻路标,指示着几个小村所在方向,包括陈厝林、安境、客堂。路标旁边放着一张长条木凳子和一只老式藤椅,显然这是村干部事先摆放的。除了上述事物及我们仨之外,这里空无一人。我们无处可去,便先在此驻守起来。心里想着,也许会逢着一个早早来扫墓的人呢。
好半晌过去,我们见到的人,仅仅有一个骑自行边的小孩和一个晨起锻炼的阿伯。太阳从远方低低的云层里露脸,天空被染成了红色。我们拿手机拍朝阳,却发现这看起来很大的朝阳,拍在手机中却是小小的,与实际所见完全不同。空气湿冷,带着夜晚的气息。幸而我已料到这一点,穿着棉袄、秋衣、长袖T恤,未有冻虞。不多时,阳光晒去湿冷气息,我便把棉袄脱下。此时我们驻村工作组L组长仍未到达,这离他自己所通知的时间,已过去了足足半个钟头。
早有其他驻村干部将把守路口的相片发到微信工作群里。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全镇性外勤任务,时时将最新动态发到群里,一来用于证明人员到位,二来让镇领导掌握最新动态,以便做出指示。因此,我让两位同事姐在路标旁的椅子上坐下,拍照,然后发到群里。
空旷的路口及驻守于此的镇干部太阳的光线渐渐变得硬朗,开始显现它的威力。我们接到L组长的电话通知,回大村(行政村)吃早餐,他给我们带来了粽子、包子、豆浆。这是他在棉湖镇自掏腰包买来的——这一点值得说明:虽然是下乡执行公务(而且是在法定节假日期间),但是作为基层公务员的我们,并没有一分钱的经费或者补贴,没有额外的餐费、油费、加班费。
村干部陆续到来,此时约7点半前后。我被分配到高园小村(自然村,这里俗称小村)把守,离大村约莫一公里路程。高园村被东西向的大村村道分为两截,其墓地多在村道北向。小村干部将头关卡设在村道路口南向,且曰:“路口北向未有合适地方可以设卡”。见此,我们工作组强烈要求,务必在路口北向,寻一地点设卡。不多时,便在路口北向纵深仅约20米处寻到一处适合地点。
这一地点,扼守着进入坟场的主要交通要道,东面有一栋五层高的楼房,将阳光挡住。路的对面是一片未开发的荒地,长满重重叠叠的野草,现在是一片枯黄。小村干部寻来两张椅条(凳子),我把原放在路口南向的标注着“检查点”的牌匾,搬至新地点。然后照例,我们集合了所有工作人员,拍了一张合照,以证明我们已经到位。
4月的太阳已在赤道之北,日渐逼近北回归线。接近8点了,太阳进入状态,开始了它旷日亘久的演出,热量源源不断地辐射到地面,使地面明亮、活跃、热闹。气温迅速上升,我脱去了秋衣,只着一件长袖T恤。
我脱下的脱衣服,一件棉袄、一件秋衣一直待到8点半前后,才开始有村民陆续来扫墓,此时距离上级要求的到位时间——早上5点半,足足有三个钟之久。9点半至10点半,前来祭祖的村民到达高潮。
这里是远离镇村行政中心的乡野偏僻之地,平日里人烟稀少。村民中年富力壮者多在广州、深圳、或者邻近的城市赚食(糊口),其儿女则多在当地就读。仅有年老者留守家中。
大家都在今日回来了,造就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一米多宽的水泥道路上,车辆来往频繁,激起阵阵尘灰。村民们除草、祭拜、洒五色纸,和久不见的老同学、老相识、老厝边(邻居)互相问好、交谈。
正在扫墓的人们,全程无火种出现村民们大体都只带着锄头、五色纸,少数人带了手持礼炮(无火),基本没人带火种来。整个上午,我们并没有收到任何不能带上山的火种。大家的自觉程度出乎我们的意料。
为什么大家会这么自觉呢?我们分析了个中原因,总结起来有以下几个:其一是宣传作用。早在一个月以前,我镇便开始了宣传工作,几台开着大功率喇叭的车辆到处巡逻广播,以普通话及方言(潮汕话)告知《关于上山扫墓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香纸野外用火的通告》,这是软的手段;其二是我镇近期严厉没收非法经营的烟花爆竹,这是硬的手段;其三,“扫墓禁火”从去年已经实践过一次,很多村民早有了思想上的准备。
此外,我认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文明扫墓顺应人心所向。传统的扫墓方式,除草、点烛、烧香、放鞭炮、献纸作,用物甚多、程序繁琐、花时冗长,一个流程必在一个钟头以上。而文明的扫墓方式,用物简单、程序简洁、花时极短。这正符合现代社会凡事讲究效率的风格,是人们所向往的扫墓方式,只不过以往囿于传统习俗,人们不敢轻言改变或者改变甚慢;而一旦政府提出号召,大家登时热烈响应。若不然,购买香烛爆竹的方法多的是(淘宝可买),带香烛爆竹绕过关卡上山的方法多的是(很多小路未能设卡),为何大家都不采用?这足可说明人心所向。
我们可以这么说,文明扫墓、祭拜禁火,是一次顺应时代潮流的改革。
10点许,我和华姐到墓地上巡视。见一伯人点燃了干草,被我们制止。又有一后生兄(年轻者)找到不自家祖坟,自问:我们的祖坟是哪个?登时有人指着一个未被祭拜的坟包,打趣道:那就拜这个哩,只有这一个没有人拜了。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这里的坟多数没有石碑,子孙后辈只得靠记忆或者某些特别的标志辨认。找不到自家祖坟,或者认错祖坟的事时有发生。回到设卡点,我看到在路对面,村民已将荒地上重重叠叠的野草锄去,露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坟包。此时我才发现,路对面的这片荒地,那枯黄的野草之下,竟然是一大片的坟场。
11点,太阳已变得十分毒辣,人们渐渐散去,像一场热闹的筳席结束,这里恢复以往的平静,唯有一个个披挂着五色纸的坟包在那,无言、亘久。假以时日,风雨洗去五色纸,野草重新覆盖,会再次把它们隐藏在森森原野之下,直到下一个清明的到来。
我们将被阳光赶到了屋檐下,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和坟场,又守了好一阵,直到终于确认不会有人再来,才撤点。
L组长为我们“争取”到了午饭。
按照镇要求,镇里不统一安排午饭,各驻村工作队自行在村里解决。在以往,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村里叫个盒饭即可,根本无须“争取”。然而,村书记L却作为难状,曰:“因村里不能再出现关于饮食的单据,无法再提供饮食。“
L书记并非无的放矢。市委巡察组前不久曾来到本村,指出,由于本县有“零接待”规定,因而,村里不能出现任何关于饮食的单据。
在L组长费了一番口舌之后,村里最终给我们搞了炒饭和吊瓜肉糙汤。
在回去的路上,L组抱怨:“他们(巡察组)倒好,说教一番之后放清明假去了”。
我也是有怨气的。我们这些节假日加班的基层干部,因为这班“高高在上”的公务员对“零接待”规定的刻板理解,差点连饭都吃不上。
午饭镇里要求从清明开始至第三天,都要严格防控火灾。我所驻村由于坟地较少,从当天下午开始便再没有一个人来扫墓。因为我的家离得远,L组安排其他驻村组员值班,给我放了两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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