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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植物自生命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要凌霜傲雪,令人称道他们坚定有节。我可不是那一种,我不过是生在园圃深处、受人栽养的庸俗之辈。
我的名字,从我腰上一块小小的红牌子知道,叫做芭蕉。身边虽有许多植物,与我都大相径庭。他们冠冕上诸多花朵,或轻红嫩白,或微缃淡紫,都如春色一般明丽。而我,却只是黯淡无光的深绿色。
他们的名字,桃花,李花,樱花,也整齐划一地缀着一个“花”字。每当我想向他们伸出手去,融入这满目春光,一想到自己的种种逊色与格格不入,便有自知之明地缩了回来。
那株植物到来,是在三月初。与我相似地不讨喜的深绿色间,零星点缀着几个不起眼的花骨朵儿,这就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花匠们把他扶直,我这才发现,他还没有我高。第二天,有人来给他系上那块红牌子,自此我知道,他叫海棠。
春天一点一点流逝过,眼见着一树树娇柔的花瓣风前轻舞,即便是最无才思的杨花,也在阳光下打着多情的旋儿。直到该争奇斗艳的选手们都热闹得差不多了,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不见要显山露水的态势。
连春风都乏了要离去的时节,他却突然绽开了花瓣。要说开的花,也没见有多稀奇,不过是一树纯白,也无甚妍丽之姿,周围桃李残留着的零星红印,都比他出风头些。
前来观赏百花齐放的如织游人,早就一扫而空,此时已鲜有人寻访此地,一睹他的姿容。他呢,倒也不急,淡淡地任自己满枝的花开落。
年复一年,我看着他与时令、与桃李、与满园的游客分庭抗礼,错峰开花,然后再静静地淡出视线。
这园子似乎有个传统,每年要移栽几棵植物,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去,有个穿着制服的人曾一脸正气地说,这称作“向游客展现最美的一面”。因此,我身畔但凡有些艳色的桃杏之属,都陆续地被挪出这一带幽地去,放在园门一旁,受万人青睐。我自己早已明智地放弃了对青云直上的期许,每到这时候,总心如止水地立在那里。而他,也只自顾自地一次次开着静默的白花,对前来察看的人视而不见。
“你不想到门口去吗?”没有人的时候,我低声问过他。
“干嘛一定要去出风头呢。”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声音云淡风轻,“你想去啊?”
“嗯...反正也去不了啦”,我的声音更加细微了。我心里其实是有点想去的吧?去那里,与那散发着光芒的繁花为伍,我也就不再卑微了吧?可是这样的我,在他面前,总觉得有点······
这几日,那些人又踏了进来,我听到一个声音兴致勃勃地道,“我看这棵海棠倒不错,不如今年就移过去吧?”
跟着,是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小王,别胡闹!园门可是园子的门面,怎么能放上这么一棵要颜色没颜色,要香味没香味的树呢?再说,等到这树开花,人都不来了······”
我不由得低垂下头去,说不清是感于他受的冷遇,还是悲于世界把引人注目,看成衡量生命价值的唯一准则。偷觑他一眼,他却还是沉默淡然的神情,一如既往。
又是三月尽也,他却依然紧握花苞,未曾松手绽开半分,纵使人说他开花太晚,不合大势。
在这桃李的主场之中,百无聊赖间,我见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姐姐!这里还有没开的花呢!”
身后另一个女孩踱过来,立在一旁抬起头望着他,若有所思地吟道:“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蓦地,一丝明悟在我心底腾起。
坚定有节,原来不必是凌霜傲雪。它需要的只是一颗在外物洪流之中,不变不移的本心。我抗御风雪的同胞们如是,眼前这株不肯轻吐、不为人开的海棠,又何尝不如是。
虽为人圈养,只要回想起幼时自己天真的眼眸时,不心生歉疚,亦可无所畏惧了。
那么,既然仰慕坚定有节的品格,我又何苦望着桃李自惭形秽呢?
真正的气节,是不畏无人欣赏、亦不愁与大潮背道而驰的、心中沉稳笃定且始终如一的信念。
再将目光投向海棠,我的心中平添了几分恬淡,亦如他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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