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菠萝菠萝蜜||中篇小说(节选)

菠萝菠萝蜜||中篇小说(节选)

作者: 微笑的老辣椒 | 来源:发表于2018-07-11 17:21 被阅读176次
《菠萝菠萝蜜》样刊封面

刚回到家门口,就听我老丈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吓得我神儿都散了。我推门进去,我老丈母正跟蝈蝈笑眯眯地说着家常话,大哥不在屋里,不晓得什么时候离开了。老丈母一口一个“小孙”地夸小孙,蝈蝈扭过脸跟我递眼色,我立即明白,老家伙还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儿。老丈母说要小孙晚上到我跟蝈蝈的地盘上来,她老人家要亲自做几个菜。我跟蝈蝈结婚那么多年,说要在我家做几个菜,于老丈母还是第一次。蝈蝈赶紧说:“小孙她……”蝈蝈递我眼色,我赶紧接着说:“进货去了!”老丈母说:“哦,那么不巧?那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老爷子要人伺候呢!”过了一会儿她像突然想起什么,问蝈蝈:“我记得小孙好像说过,她做的是品牌,货和款都在网上交易的。她会去进什么货呢?难道我记错了?”我被问得不晓得怎么回答,“金开来女性扉页零点”我就去过那一次,前后不足一分钟就被撵出来。蝈蝈应该清楚,她现在的贴身物件,件件都是小孙精挑细选的,我从她那里大开眼界,什么无底的、开档的、蕾丝的、网纹的、正扣的、斜拉的……搞得我经常感叹,这些设计师,脑瓜儿不比我们外科医生逊色啊,赶得上造洲际导弹的了。蝈蝈装得跟演员一样:“一个品牌做久了,市场满了,销量会受影响。换换品牌还是挺重要的。”老丈母说:“啥时候回啊?”蝈蝈说:“出门的时候倒是没说。不过大概也就这几天吧。”

蝈蝈说的“大概也就这几天”,眨眼就过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大哥又把叶兆言老师的《茉莉花香》拿出来读,不止一遍,特别是那一期杂志第46页上所叙的真娘的故事,读得连标点符号都能背下来。我们跟他说话,他总是走神。一天晚上他打电话来说三缺一,让我上他那里去。他那房子买了快十年了,装修好单等老婆上门,等不到,就成了他的行宫,餐餐都在我老丈人丈母家蹭,蹭了四十二年也没见他惭愧过。可一到晚上,若没啥特殊情况,他非上那屋睡觉不可。果然三缺一,另外两个我不认识,表情有些神秘,估计是他的朋友或者同事。我们四个人斗地主斗到12点,几个人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大哥手气奇臭,额头上的纸条贴得眼睛都看不见。过了一点,大哥把扑克往桌上一盖,径直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个苹果,啥都没有。他把苹果拿到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下,我们以为他要削来招待我们,却见他自顾自地站在厨房门口啃起来,目不转睛盯着啥也没有的灶台出神地看,谁也不理。大哥下颚朝下,领子以上露出的那截梵高画布,加上满额头的白纸条,看上去特瘆人。那两个人看看时间不早了,又见大哥啃一口恨不得要嚼五百下才吞下去的阵势,相互递了个眼色,起身告辞。待两人出门,我问大哥:“这两个人是谁?”大哥嘴巴里嚼着苹果含混地说:“不晓得。”我吓了一跳:“都跟你打了大半夜扑克了你还不晓得?”大哥说:“从老妈那里吃了晚饭,就回我这小区,见他俩也在路上溜达,就喊上来打牌了。”我不敢相信,又问:“你是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啊这两个人?”他满不在乎说:“这多大的事儿,不就随便喊了两个人上来打牌么?”这情节我后来好几天回想起都还害怕:难怪那两人表情那么神秘,是不是本小区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好人不知道,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简直是现实版的鬼片。

老丈母好似若无其事,到家里来却比以前勤。也没什么要紧事,或者说压根就没事,问问东,问问西,然后就扯到大哥和小孙身上。老丈母对我说“你虽然是当弟弟的,但你结婚早,对他们你要多关心点。”转背我问蝈蝈:“老丈母的‘他们’指一个还是两个?”蝈蝈把即将拆完的羊绒衫往椅子上一撂,起身说:“要不要我明天上幼儿园给你报个名,从头学起?”这几天我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幸好没撞上大手术,要不然,不是病人触霉头,就是我触霉头。

《小说月报》原创版目录

这天我从楼上下来,打算上班去。竟见小孙从楼下上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素面朝天,这回真的像个村姑了。我问:“你上哪儿去了?我老丈母、我哥天天上门向我要人,我家都快赶上信访局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周前的不快,她说:“你跟我来。”我替她提行李包,她没拒绝,就这一个动作,我就知道从面儿上看,她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进了她的302,她反手关上门。我心里有点小紧张,关于蝈蝈甩我耳光的伟大壮举,已经被家人传说得神乎其神,弄不好将来要被写进家族史。我怕小孙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这个。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来摊开,是张离婚证书,落款日期就在三天前。跟她离婚的人叫方大国,西川人氏,二人结婚地点在山西忻州,离婚地点也在忻州。我问:“这人做什么的?”“认识他的时候是个煤炭贩子,结了婚以后承包了一座煤窑。”我又问:“你们情感不合?还是……”她眼泪水就上来了:“我原先就以为他仅仅是爱玩女人而已,情感上没什么不共戴天的矛盾。没想到,他把这也带给我了!”说着,她给我一份诊断书,彩图上的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她说:“竟然反过来说是我带给他的!”我明白她为什么不让大哥得逞了,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我对她说:“相信我,我是医生,请对我说实话:出现这状况多久了?”“五个多月。”算起来,她认识大哥就已经有症状了。我又问:“有没有采取措施治疗?”她说:“原本打算躲到这里来治病的。却不料会遇上你们……”她原本打算跟那个方大国冷处理一段时间,以为事情过了就和好如初,没想到,这姓方的干脆跟别人公开同居,并向她提出离婚。她本打算找个地方边做生意边治病,没想到却遇上我们兄弟俩,腰撑了,胆壮了,生意能做下去了,却不敢上正规医院治疗,怕被我或者我的医生朋友发现,只好在网上随便买些药来服用,一晃时间过去,只见加重,不见减轻。

小孙说:“我算是想通了。大哥爱我,我要给他一个清白之身。我需要你的帮助。医生面前无须隐瞒啥,长痛不如短痛,该咋治就咋治。如果有必要,还得请你先替我保密。我爱大哥!”

这话石头听了,也会动容。

样刊

小孙把手机递给我,那上面全是大哥发给她的短信。说的全是思念、痛苦,切切盼望她早些回来。刚刚接触到文学的大哥,用的都不是文学语言,却每一个短消息都能打动人心,短短七天,他竟发了六十九条短信。有一条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有些丑,但我真的好脆弱。你不接我的电话可以,但请你一定要看到我的问候!”

我给大哥打电话:“哥,你的人回来了!”

这家伙像随时准备了直升机,不到五分钟,喘着粗气跑上楼来,进门两人就抱到一起,我悄悄替他们关上门。我相信,小孙跟从前一样,是晓得分寸的。我打电话给老丈母,她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我早就看出蹊跷,什么货要七天来进啊?你们这帮狗东西,都骗到老娘头上来了!”听起来咬牙切齿,其实她老人家心里欢实着呢。

在为孙开来治病这件事情上,一家人的意见出奇一致。像老丈母这样的医学外行,都不晓得从哪里获得知识,让小孙禁用麻辣调味。没有麻辣大料,连老丈母做菜都找不到感觉,小孙做的就可想而知了。可她老人家每次到302去,都对小孙做的饭菜赞不绝口。大哥坦然面对,只要下班就陪着。我虽然没干皮肤科,但一看到小孙的脑脊液和血清检查结果,心头就有谱了。为稳妥起见,也为不致给人落下口实,我亲自驾车,带大哥和小孙上省医院,进行系统检查。主治医生是我医学院同学,她说:“从检查结果和硬下疳创面来看,问题还停留在一期,三个月的治疗期差不多了。”她特别嘱咐大哥:“期间不允许同房,你也得随时检查。”大哥急得脸都红:“我们还没……同……房过呢!”我那同学对我说:“在这里住院也没必要,无非使用苄星青霉素、头孢曲松钠、阿奇霉素之类,连续挂水,痊愈后半年之内,每个月复查一次,半年之后三个月查一次。”要出门的时候,我那同学又说:“记着更换内衣裤,最好使用一次性的。”

医理同源,我客串一把皮肤科医生,开了药在家里替小孙挂水。小孙白天守店,晚上才有时间。大哥晚上的时间更是充裕得没法说,下班就耗到小孙的302。为了解决睡觉问题,他把我家客厅的沙发搬到楼下去。他说:“兄弟,这东西放你这里,只有一样功能,就是坐。搬下去,不仅能坐,还能让我舒舒服服躺下。哥最近正在研究新课题,要是再搞个新产品出来,你这沙发功不可没,我买套新的还你!”我说你搬就搬吧,为你们的事我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自己家里开诊所了,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他俩还到我的书架上借书看。他俩上家来借书,招呼都不需要跟我打一声了,看完他们自己会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是半年多时间,卧室里他们感兴趣的杂志差不多被他俩看了个遍。大哥越来越会说话,有时候冷不丁冒出几句,都让人觉得是小说。一天早上他从菜市场回来,他说他在菜市场见一妇女打110报警,声称十万火急,等民警赶到,只见那妇女指着一个卖紫薯的老太太对民警说:“这老太太死脑经,我出两块八,她非要我三块。得,现在警察也来了,请您——”她转身对老太太说,“看在警察面子上,也给我一个面子,两快八!”

当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他俩会进这屋子来寻书看。满满三大橱,够他们抽风似的看上好几年。一天,孙开来翻开一本书名叫《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的诗集,愣了好半天。这是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集,名字太长,还有点拗口,一般人不会看,但装帧精美,翻译得很好。我以为她喜欢这诗集,就给她介绍这位诗人的背景以及这部诗集的特点。她却翻着扉页出神。我看了看扉页。上面有两行字,一行是“欧阳哥哥我爱你”,一行是“易孟尧手书于大雁塔下”。两行字都歪歪扭扭,有些还叠在一起,不认真辨认,认不出来。

孙开来问我:“易孟尧是你医学院同学?”

“我们同宿舍六年。”我奇怪孙开来竟把那么潦草的字认出来了。

看到这本书,我就想起易孟尧那总是挂着饥饿表情的尖脸和他那副宽过脸颊的大眼镜。他是西安人,方言重,他的方言普通话简直成了我们系的一绝。刚开始,大家一致认为他的话“中国人听不懂,世界人民也听不懂,这都问题不大,要命的是连西安人都听不懂”。到后来,他要不用西安方言版普通话跟我们说话,烤羊排吃到嘴里都没味儿,谁都不答应,因为我们觉得那些兵马俑如果张嘴说话,大概跟他一个腔调。看过兵马俑的人都有那么一种错觉,觉得那威武的陶俑随时呐喊一声,就能醒过来。他给我们讲了个段子,笑得好多人把几天前吃下去的饭都喷出来。他说一天麻雀遇上乌鸦问:“泥驴日的啥鸟?黑得跟锤子似的!”乌鸦说:“瓜皮,额是凤凰。”麻雀说:“羞泥仙人,哪有这么黑的凤凰?”乌鸦说:“贼泥马,额是骚锅炉的凤凰。”他有西北人的土气,更有西北人的热情,而且挺幽默,没事爱开玩笑,一群人少了他,会少掉许多快乐。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探春。雪芹老先生有言在先: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说的是金陵十二钗中的探春。他对我给他取的绰号欣然认领,他说这四个句子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后来在他的履历表上父亲母亲栏里,看到两个“已故”,悔得我肠子都青了。

那时候我们医学院的实验室可供练习刀法的青蛙奇缺,一个人分不到一个。我就跟易孟尧商量到外面抓几只回来。商量之后就去了。可跑遍大雁塔周围,春寒料峭,蚂蚁都找不到一只。他还掉了刚刚装进信封准备投出去的短篇小说一部。那时候年轻人都很奇怪,无论卖油饼的挑大粪的,都喜欢文学。倘若能在县报上发表几篇文章,姑娘们排着队主动前来相亲。我跟易孟尧是铁杆诗迷,每遇好诗,即争相传诵。弄得导师大为不满。他说:“医生有点诗情不算坏事,但痴迷过度,会付出代价的!”

孙开来认真听我讲易孟尧,这让我谈兴大增。我手下那几个实习医生若果有孙开来一般的认真劲儿,不消十年功夫,也能跟我今天一样——患者只要见我到场,疼痛自减一半。

我说:“就说这本诗集吧,那时候热销,买不到。他不晓得通过什么途径搞到一本,为此当天晚上我们上街喝酒庆贺,他烂醉如泥。 我连拖带拽把他搬回宿舍,他还正在兴头上,非要送一样东西给我。我问他老婆送不送。他说不送,因为还没有。我说不送拉倒吧,各人睡觉。他说不行,非送样东西给我。我使坏,就把他床头的这本诗集递过去对他说,签名有效。他爽快接过去,唰唰唰,两行字写完了,对着两行字大吼三遍。其他宿舍见我俩的宿舍闹成这样,以为我们吵架,前来围观。他对围观的人说:没你们的事,睡觉!话音刚落,一头栽到床上,鼾声如雷。这下轮到我兴奋,我对着诗集看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又带到实验室去。中午回宿舍,听同学说,他一大早挨宿舍问人家,有没有见着他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后来呢?”孙开来问。

“后来他出国了。”

说起易孟尧的出国我很惭愧,这跟我有很大关系。那时候,我们仗着是拿手术刀的,到了夏天青蛙也解剖了不少,在男同学中掀起一股割包皮的运动。那话儿反正暂时派不上用场,闲着也是闲着。包皮长的割,包皮短的也割,流行得跟当年唱流行歌一样。割下来装到瓶子里,倒上些福尔马林,做成标本。有一哥们儿,送给女朋友的定情物,就是玻璃瓶子装着的一个指环般的东西。易孟尧跟我互相割。在给我术毕一个星期后,他让我给他割。那天好像是鬼找到了一样,一早上我写了首《如果可以》的诗,刚写了第一小节:如果可以/我愿到乡下种七八亩地/种上粮食和蔬菜/行吟在田埂上/听桃花如何召唤紫燕/看蒲公英如何撑开江南。写完这一节他就来喊我上手术台,我勃发的诗情像奔涌的江流突然被三峡大坝拦腰截住,相当不爽。我吼了他一嗓子:“急啥呢?天底下竟有这等稀奇事儿,挨刀的反过来催屠夫!”他回我:“贼泥马,精良的武器,装备得越早越好!”在帮他切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诗情又喷涌出来了,我决定待会儿丢开手术刀就去把那首诗写完,我要这样写:如果可以/我要纳一房小妾/让老婆和小妾生一窝孩子/七个或者八个/阳光正好的春天/我们仨坐在篱笆边/看远处我那些长大的孩子/跟邻村的同龄人谈情说爱/而身边/几个刚丢掉奶瓶的/正捉了菜青虫/喂墙角的蚂蚁……突然,我听见手术床上一声惨叫,手术刀尖上血流如注,我的老天爷,我割断了他的包皮系带,伤及他冠状头。这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什么叫快感。这是大学六年级上半期的事情。他没有责怪我,可我后悔死了,再也不想在公开场合表现我的诗情。为了练好刀法,假期里我把我妈养的十几只鸡,无论公母,通通阉割了,创口只有一粒米那么大。阉割了的鸡整天老老实实吃食,到出售的时候,每只都超过20斤,跟猪仔似的。那时候还没有饲料养鸡的概念,搬到市场上,单单参观的人就占半条街。

“后来呢?”孙开来又问。她明显对我阉鸡的传奇本事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易孟尧。我觉得很奇怪,一个西安的医学院学生跟一个西川的妹子难道会有什么瓜葛?如果没有瓜葛,她对易孟尧的后来感啥兴趣呢?

“后来他出国了。”我假装心不在焉地说,我想看她什么反应。

“我还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呢!”她口气幽幽然。

这话听得我倒抽三口凉气:世界真的那么小,他们真的认识?命中注定要碰上的人,转山转水也会碰到一起来?

到我抽第四口凉气的时候我猛然记起,易孟尧之所以千难不惧、万死不辞,挨个儿问我们班同学有没有见着那本诗集,是因为那里面夹得有一张黑白照片。俩羊角辫,一个肩膀一个,右手捋着右边的辫梢,脸上是怯生生的笑容,给人感觉单薄而瘦小。这张照片是在他的书失踪三天,也就是我差不多把那本诗集读完的时候发现的。当初不告诉他把书送给了我,一方面实在喜欢这本书,另一方面还有点恶作剧,我要看一个人在丢了爱书之后是不是比丢了心爱的女人更加坐卧不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已经考取公派留学名额。这家伙在医学院都这么优秀了,再到国外深造一下,说不定某年某月得个诺贝尔医学奖也未可知。要是那样,他这签名本就值钱了,到时候拍卖出去,我估计盖半幢门诊大楼,不差多少钱了。发现这张照片以后,我意识到自己严重处于被动位置,我不晓得这张照片是他的妹妹还是他的什么亲人,或者,这就是他传说中的女朋友。从大学四年级开始,他经常收到来自东莞的信和汇款。我估计这张照片是他女朋友,可照片上的女孩儿实在太瘦小了,像个初中才刚刚毕业的学生。

“那张照片呢?”孙开来问我。

我说:“我后来悄悄夹在他另一本书里了。”

“他知道么?”

“说不清楚,那之后一个多月他就出国了。”

“你还记得那女孩子的模样么?”孙开来用右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

“不太记得了。”这句话刚出口,孙开来捋头发的动作使我突然想起那张照片上那女孩子捋辫梢的动作。她那多了一个指头的手掌,在看那张照片时,我就觉得宽得有些铺张浪费,只是那时那地没想起要去数指头。此时把两个动作合到一块儿,我相信,眼前的孙开来就是当年照片上那女孩子。其实在倒抽第四口凉气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郑重地问,“你就是当年给易孟尧写信寄款的人?”

她不置可否,问我:“你们还联系么?”

“国内的同学还联系。我们有QQ群,能问得到他的下落。”

“那你们等着。”孙开来起身下楼去。

大哥冲着我翻白眼,这半天他都没插上话。我当然知道他在责怪我。他说:“你不翻晒你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就怕自己不能健康长寿啊?”

我说:“关键是那些青春岁月里发生的往事,过去了就是历史。”

“整得跟台词似的。”大哥很不高兴,“你信不信,哪天我把我老妹子当年的恋人拉来跟你PK一下,看你啥感觉?”

蝈蝈涨红一张脸说:“你俩的事,扯我干吗?那不是散了就散了吗?唉,我说老蚊子,是我哥在跟小孙谈恋爱还是你在跟小孙谈恋爱?刚才你说得热火朝天,我跟我哥一句话也没插嘴,你难道就没感觉到你说那么多不合适?日里梦里都想做院长的人,这点敏感性都没有。”

蝈蝈没有继续数落我,孙开来进门来了。她手上拿了一份旧杂志。是一本好多年前的《上海小说》,这杂志已经停刊好多年了,翻到34页,标题:树杈上的父亲,作者:易孟尧。就在这一页,还夹着一张易孟尧站在医学院大门口的照片,彩照,那上面的人依旧瘦俏,一副宽大的眼镜,给人感觉宽过他的肩膀。

孙开来说,那时候她跟一个老乡在大雁塔下一家羊肉馆打工,在买菜回来的路上捡到了易孟尧没有寄出去的信,她在替易孟尧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记下了易孟尧的姓名和地址。他们就这样通信了。易孟尧的小说发表的时候,她已经到东莞。易孟尧专门给她寄了这本杂志。他们的恋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可后来,一年半过后,易孟尧写信说,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他受了很重的伤。再后来,她写了好多信,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我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孙开来说。

如果我的估计没错,这事发生在我的手术刀正在切他那“指环”,而脑子还在吟诗作赋之后。

作孽!我骂我自己,人生一辈子,可以上学迟到,可以开会早退,但关键时候,元神溜号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造成的后果,用一辈子来后悔远远不够。

那之后,为了能亲眼看看易孟尧到底怎么了,孙开来在东莞流水线上攒够路费,坐了三天三夜火车,跑到大雁塔旁边的医学院,却被告知,医学院已于半年前跟另一所院校合并了。于是她用剩下的钱在西安开了家小饭馆,攒下些钱,她就开书店。她感觉易孟尧还活着。她总以为,易孟尧之所以突然不跟她联系,也许是嫌弃她没文化,所以她要开书店,这样她就有读不完的书。她一直用舒婷的《致橡树》鼓励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跟你站在一起;根,紧抱大地;叶,相触在云里。可理想很温暖,现实太残酷,她书店里存留下来的书越来越多。别的书店也这样,但人家有门道,比如认识教育部门的人,在所属学校每个配送几十本,存货就没了。她没有这样的门道。书店开了三年,亏得她最后被房主告上法庭,她欠人家一年零八个月房租,是方大国拿钱替她了结了这事。方大国是个书商介绍的,那时候她也老大不小了,就这样,她跟上了方大国……

孙开来和大哥离开后。我对蝈蝈说:“有些人,没碰上,就爱疯了;另一些人,爱都没爱过,就睡腻了。”

蝈蝈爆出粗口:“有本事你再说一遍,看老娘不再扇你几个耳光!”

我说:“我是说世间的事。别把啥事儿都往自己头上揽。”

蝈蝈回我一句:“我看你这猪头三,干啥事好像都有因果轮回,怎么看怎么像小说里的情节。建议你别拿手术刀也别写诗了,就你这些屁事写下来,我看给你弄个诺贝尔文学奖,都嫌小了。”

我一笑:“那是。‘蝈蝈文学奖’是全世界最大的!”

“噗!”这女人好歹被我逗笑了。

我在QQ群里紧急求助,寻找易孟尧的下落。我这边刚刚把字打完上传,一哥们儿就给了我一个链接,打开链接,是易孟尧的空间。这家伙现在在新西兰做农场主。一个医学博士到新西兰去做农场主,看来他的手术刀,只能用来对付公牛母牛了。他的农场很大,据说牛仔从他农场北部放出去,一路朝南面吃草,吃到农场的南部边界,就可以直接赶进屠宰场。他娶了个新西兰姑娘,那女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孩,两个男孩。他在空间里晒出他们一家的照片。他女人很漂亮,有明星范儿;他的孩子们更是漂亮,优化了南北半球的基因。

这情景让我特别想流泪,我想起我那首题为《如果可以》的诗。如今,我什么都没“可以”到,他呢,除了小妾可能没有,其他的,都“可以”到了。

我又想起他那被我切过界的东西,按照医书上的理论,那是不会有多少快感的,他靠什么招上了新西兰美女?又靠什么为新西兰的人种繁衍做出那么大的贡献?是他在留学期间获得治疗?还是人家外国人只相信“动感”,有动感就有活力?外国大片,哪一部不是动感十足,活力无限的?但我肯定,他是靠他的才学。

唉,羡慕嫉妒恨!

隔了一天,大哥跟孙开来上家来,我把链接打开给他们看。孙开来一个界面一个界面地看着。深冬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清秀的脸庞上,照出的是一片安详。

大哥进门就说:“我有两件喜事要宣布!”

他说这话的时候春天已经悄然钻进这座城市的核心部位,前几天晚上,几只思春的猫叫,提醒大家春天来了。蝈蝈的鹦鹉脖子伸得跟天鹅一样长。我闻到一股熟悉而久违的香水味道。这香水自从那次之后,蝈蝈拒绝使用。这是从大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浅浅的,淡淡的,恍若早晨的薄雾,再浅再淡,都实实在在存在着。

大哥卖关子:“一件说给老妹子听,一件说给老蚊子听。”

我说:“吔,你也不想想我们夫妻两口,你白天再是处心积虑‘一国两制’,到晚上还不是两岸合作,资源共享?”

大哥说:“那是你两口子的事情。我先对老妹子说,你哥也就是我,又搞出一项新发明,据说又将获得大洋十万。”

我说:“我抗议,你那么大声,我也听到了。下一个消息也得大声说,让你老妹子也听到。”

大哥说:“不行,坚决不行。”他把我拉到房间里,对我说,“我开荤了!”我乐了:“第一次?”大哥像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嘴角都要翘到眉毛上了。他说:“那当然!”我说:“我得赶快报告老丈母,让她老人家为你的作案工具终于派上用场发个红包!”大哥得意洋洋:“你建议多少?”我说:“人民币,一块!”“呸!”

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哥问:“还有没有茅台?得庆贺一下!”

我说:“这得问你家老妹子,她要愿意再跟我订一次亲,我就再花一次血本,搞一瓶三十年陈的回来。”

大哥乐了:“得了吧你两口子,天天晚上都在结婚当我不知道!”

蝈蝈脸上飞起红霞。我对蝈蝈解释说:“大哥现在正患开荤后遗症。”

蝈蝈笑起来说:“你们到屋子里说话你当我在外面猜不到?大哥,恭喜你,我感觉有个外甥正朝我跑过来!”

我问大哥:“你准备咋安排十万大洋?”

“出国,”大哥说,“到新西兰去!”

“没发烧吧?”我在大哥额头上摸了一下说,“够么?”

“不够还有存款!”大哥右手在裆前比出捏了厚厚一沓钞票样子说,“这也是你嫂子的意思。”

喊惯小孙,突然出现个嫂子,我跟蝈蝈一时无法适应,却都快乐得想到地上打滚。

关于大哥跟孙开来上新西兰的事,我老丈母一万个反对,即使大哥把十万大洋和两本红得相当喜庆的结婚证摆到她老人家面前,她也不相信。她对蝈蝈说:“你得劝劝你大哥,他当这是戏文上说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遇上旧情人,躲还来不及呢,还自己送上门去,他这叫鸡给黄鼠狼拜年!”

蝈蝈说:“戏文里还有‘不到黄河心不死’呢!”

“你这是添柴呢还是灭火?”我顶着已经冒出几根白发的大脑袋对蝈蝈说完这话,扭头哄老丈母,“妈,这结婚证都扯了,就证明这段婚姻成立。照我分析,像孙开来——我嫂子这么有情有义的人,是忘不了那段过往的。”我扭头对蝈蝈说:“是不是啊蝈蝈?”蝈蝈明白我的意思,歪起嘴巴笑了一下,露出一点小羞涩。我继续开导老丈母:“您想啊,一个真心为另一个人付出过的人,那份酸甜苦辣,谁能说忘就忘得了呢?她这一去,是跟往事告别。回来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儿媳妇,给大哥好好做老婆,赶明儿,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孙女也一样,就全了。妈,您就等着乐得嘴巴都合不上吧!”

老丈母最经不起我忽悠,可今天我真的没有忽悠她老人家。北半球开春,南半球入秋,新西兰的秋天一定非常美好,易孟尧的牧场想必正是天苍苍野茫茫,一副风吹草低充满诗意的模样。他的大孩子也许真的在跟另一个农场的孩子眉目传情,他的小孩子也许真的正捉了青虫,专心致志地喂篱笆边上的蚂蚁。倘若真是这样,湛蓝而辽远的苍天上,还应该有一行大雁,正从南向北飞。

样刊

相关文章

  • 菠萝菠萝蜜||中篇小说(节选)

    刚回到家门口,就听我老丈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吓得我神儿都散了。我推门进去,我老丈母正跟蝈蝈笑眯眯地说着家常话,大...

  • 当我想到诗的时候

    当我想到诗的时候,没来由的首先就想到了菠萝蜜树和树上的菠萝蜜。零九年暑假在海南第一次见到菠萝蜜树上的菠萝蜜,造化的...

  • 【伞~3月】2022.3.15左膀右臂,伞下有赏

    【1】我们娘仨的茶话会 数学题,菠萝菠萝蜜 菠萝蜜,水果共三十元。菠萝蜜15元。 孩子及口就来说:“哦,这么多橙子...

  • 菠萝蜜树

    我爱菠萝蜜树,爱它的芳香,更爱金黄的菠萝包。每当收获的季节,我们总会坐在菠萝蜜树下,一边品尝着菠萝蜜,一边听听您说...

  • 菠萝蜜树

    我爱菠萝蜜树,爱它的芳香,更爱金黄的菠萝包。每当收获的季节,我们总会坐在菠萝蜜树下,一边品尝着菠萝蜜,一边听听您说...

  • 2018-2-9

    01 包名 每次看到“包名”这个词,脑海里就会冒出菠萝蜜的味道,因为“包”和菠萝蜜密切相关,菠萝蜜分为“湿包”和“...

  • 【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又到了每日小总结时刻[招财进宝] 1. 好吃的菠萝蜜[爱慕] 春节前网购的菠萝蜜终于送到了 半个菠萝蜜花了40多 ...

  • 网站收藏

    91头条 菠萝菠萝蜜网

  • 冬日午后的菠萝蜜

    知道菠萝蜜是因为那一首歌“菠萝菠萝蜜!” 唱得青春又热情洋溢。后来第一次吃菠萝蜜,感觉味道怪怪的,并没有爱上它。它...

  • 菠萝蜜怎么吃?

    喜欢吃菠萝蜜的朋友可以添加微信:nsbj777 果园直发,价格低,新鲜! 1、菠萝蜜的果肉 取出的菠萝蜜果肉一个个...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菠萝菠萝蜜||中篇小说(节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pzhp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