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梦魇

作者：宙宙

Mare of Easttown，译作东城梦魇，或东城警探，主角Mare一字双关，上来就一个谐音梗。

Nice.

这几年除了网飞的心灵猎人（Mind Hunter），又高端又有诚意的以案件侦破作主线的正统犯罪美剧，可以做到稳定输出，调性一致的，非HBO莫属。

犯罪剧是永恒的人间爱看，各个电视台也在巨大的蓝海里摸索自己的切入点，showtime用连环杀手作正义主角的嗜血法医，AMC用失意小人物在制毒犯法路上走到黑的毒师、毒妈、律师，FX聚焦真实事件的美国犯罪故事，还有各种一个案子破好几季你在等凶手它在玩氛围的谋杀、昭雪……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路子。

探案剧在创作上限制众多。破案是必须抵达的终点，以集或季为单位结案几乎是不可打破的结构，悬念的设置要丰富而连贯，要分集卡段保证收视，结局还得足够难以预料。公式非常固定，要求又高。

一集一案的剧是最难跳脱商业套路做出深度的。

而一季一季续订的剧，则受到后续故事的可持续性和人物长期关系的铺垫限制，而必然要拖慢节奏和呈现下滑，像《谋杀》编到最后简直晚节不保。

基于以上条件，能做出精品的罪案剧通常是迷你剧。

HBO从罪夜之奔，真探，利器，到纽约灾星，每一部都是，真探虽然出了三季，但各季从故事到演员毫无关联，可以约等于迷你剧。

今年的东城梦魇也照旧。

东城梦魇其实不算出奇。

开篇三个小镇空镜，你就知道大致的故事基调，被杀的一定是少女或小孩，可能在所有人物出场前披露，或是第一集的最后一个镜头交代。看多了罪案剧，你甚至可以此时就推测几种主角的侧写，大概率可以命中。

类型片在形式上想要突破已经不易，规定情境有限的情况下，怎么讲一个值得看的故事才是重点。

影片设置了多个双线结构。从案件上，一条线跟进失踪，一条线跟进谋杀。谋杀案新发，从少女之死开始，通过查案和女主的生活两条线把每个人引入剧情，串起嫌疑，牵出一系列破碎的家庭、貌合神离的亲情、不可告人的欲望、堕落和放纵的日常、坠入无解人生没有出路的一代一代。

从悬疑设置上看，涵盖了常见的社会问题，神职人员的秘密，青少年成长中的恶，底层家庭的原罪，年轻爱情的纠葛等等。最后这些都是也都不是，它们共同织起一张网，令悲剧没有破局之解。

这样一个套路规整，目的明确的故事，有何亮点？

创作者对个体的慈悲

平静而压抑的小镇因谋杀案被打乱。小镇上的人像一副纸牌被依次排列，必须要接受逐张翻开的命运。每张牌都画着不可告人的图案，带有预言和审判，准备示众。

一个底色如此冷峻的故事，剧情却不缺乏善意。

主角Mare，过着心力交瘁四分五裂的人生，可始终被温暖的家庭所包围。

大大咧咧的母亲对她关切而宽容，从来不会因为她口出恶言往心里去，也不会谴责她的出格行为，在她被搭档的妈妈抽了耳光回家时抱着她哭，在她面对心魔时对她说“不是你的错”。她会忏悔曾把婚姻的不如意发泄到女儿身上的经历，会为了不让Mare失去抚养权向对手主动示好，她不像那些年老后反噬子女的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自己作为大人的角色，撑住了Mare脆弱的一面。

还有虽已准备再婚，本来可以走出阴影，但仍选择照看着Mare一家的前夫Frank。他通情达理、耐心厚道，因出于善意帮助过死者被Mare当众责问，险些失去新的爱人，却也从没发怒或离弃。

女儿Siobhan目睹哥哥上吊、经历父母离婚，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却仍保存着热情和阳光的本性，明知道逃离此地外出求学就可以回避这一切，还是把家庭放在自由和解脱之前，用一己之力拉着家人不至分崩离析。

Mare还有两个看过她的愤世嫉俗、知道她的一地鸡毛、被她一次次拒绝过，仍真诚喜欢和追求她的男人，这份来自编剧的善意简直太明显，在现实世界里几乎不可能存在。

除此之外，Mare被上司认可和保护，被最好的朋友谅解，被她栽赃过的女人托付。最终她被告破的案件所解救，被源源不绝的爱指引着走出阴影。

被杀害的Erin是废掉的一代人里付出代价最惨重的。她丧母，被父亲忽视，被冷血的前男友和他恶劣的新女友戏弄、殴打、冷眼旁观，缺爱的她在大家庭里得到的是短暂的抚慰和巨大的祸根，在选择生下残缺的孩子和险些出卖肉体后，最终陈尸冰冷的河水中。

就是这样一个悲剧的中心，她暴躁失职的父亲选择去裁决凶手，她的朋友在她死后仍然履行着保护她秘密的诺言，她的孩子最终被很多人爱和牵挂着，每一个看起来已经麻木到失去人性的关联者，最终都把心里所剩无几和沉睡已久的感情交付了出来。

最后是神父，从Mare对他说“希望下一个教区的人对你比我们好”，以及他洗脱嫌疑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责来看，他在上一个教区所受到的指控应该也没有发生过。他经历了一次误解，又经历了一次嫌疑，剧集的最后一幕，教堂坐满了人，神父被人们重新信任着，在东城这个他当做“家”的地方，终于得以安身立命、侍奉信仰。

除了最幸运、最不幸、最有嫌疑的三个人，其他角色的身上也大都包围着悲悯和关怀。替子顶罪的John,被杀女孩的男朋友Dylan和他的女朋友Brianna等等，无一不被家人爱和保护着，罪恶由更大的推手所操纵，没有过多的落在对个人的审判和谴责上。

唯一一个纯粹的恶人，绑架者，作者没有施以笔墨。东城梦魇不关注偶然而纯粹的恶，它所关注的是时代对命运所做出的塑造，以及人性在变故下发出的挣扎和选择。

平凡的主角

除了诙谐的推理剧，罪案剧的侦探主角设定通常都是伤痕型。婚姻失败、吸毒酗酒、误杀误伤是标配。但鲜有置疑其业务能力，或去触碰明显损伤人品的道德红线的，比如家暴，贪污，通奸、违背良知……

Mare还是有些出格的。

首先是母性的瑕疵。她把儿子长期而棘手的健康问题丢给爸爸，自己选择了以工作来逃避麻烦。置疑主角的母性是十分冒险的举动，但它其实反应了现实：母亲也可能会逃避，会放弃，和男性并没有天壤之别。

其次是道德问题，Mare偷取证物间里的的毒品栽赃给孙子的生母，除了恶，手段也不高明。

然后是鲁莽，自作主张删掉老头的监控录像，把失忆爷爷当做变态，在执勤中也经常受伤。她明知道搭档能力差，还是在自己没有配枪的情况下选择跟绑匪硬刚而非迂回求援。

最后，Mare作为警探和主角也并无天赋，她凭借的更多的是责任、经验、坚持。

罪案剧喜欢刻画有所缺陷但万里挑一的专家、或离经叛道但天赋异禀的主角，东城梦魇刻画了一个极其平凡、千疮百孔的女性，家庭破碎，事业坎坷，平凡无奇。但平凡的人是最有可能映射到我们每一个人的。

Mare的搭档Colin也少有，通常一对搭档要么互补、契合，要么反差巨大但基于一个强有力的共通点最终合力破局。Colin完全不同。

作为从外郡调来救场的警探，他却是个靠运气破案获得了谬赞的业务小白，从两人查案中问出的各种问题，到约会时因Mare谈工作不开心，包括在面对嫌犯已经做足预期时仍因手慢被爆头，业务水平不忍直视。

感情上他也没得到女主实打实的喜欢，大半因为吐露了自己极不体面的职业经历引发了Mare的同情，进而获得一吻。如果他没死，两人可以发展为爱人吗？恐怕是不行。

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角色，和妈妈同住，婚前莫名被甩，死的稀里糊涂……是那些被平庸的、无能为力的、承担着守护者的重任同时也捱着乏味无助人生的千千万万警探了。

罪案背后

到底什么造成了Erin的死，这是她个人的悲剧，还是把她推向无解之地的社会。

Easttown是美国铁锈地带的小镇代表，经历了19-20世纪时期的工业兴盛，如今已经衰败，经济萎靡，景象萧条，大量被时代所淘汰的劳动力像已被荒废的工厂和机械，只是百无一用的存在着而已，一代人无所事事，空虚而消沉。下一代在大人无力、迷茫和焦灼里成长，视野和梦想从未存在过，面对贫困与无聊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冷漠、麻木，或叛逆、愤怒，除了诉诸酒精、毒品、暴力、没有目的的爱与性，别无去处。每个家庭都寄居着不能被谈论的怪兽，每个人心里都怀着不能被透露的秘密。

它描绘了这样的时代背景所造就的，整个城镇无以为继的孤独。

一个正常的环境下，人们拥有生存意志（本能），梦想，信念（自我认知）和爱。这些都是对抗人性中的孤独和毁灭倾向的武器。爱既是孤独的根，又是孤独的解，相关相斥，此消彼长。但在东城，大部分人的梦想和信念已不再存在，没有目标的生存意志带来了巨大的空虚，它与孤独共生，令爱无处附着，变的扭曲、隐形，存在却无用。

替儿子顶罪的John，拥有完整的家庭，相爱的妻子，父亲、兄弟和好友的陪伴。但他屡次出轨，最终越过边界带来巨大的后果。他在解释自己的行为时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处在孤独边缘的两人产生了相互依靠的精神共鸣，这是他无法在所拥有的一切里进行消解的。

John的弟弟永远在酗酒，被哥哥险些处决前曾声嘶力竭的说反正我孤身一人没有爱没有家。之所以同意顶罪，哭着说出“我杀了她”，是一个得不到爱只能全力付出者的绝望。

空虚与孤独笼罩着小镇，长成很多人的毒瘤，再传给下一代。

片子的最后案件告破，女主也打破心魔，女儿接受了求学机会离开东城前对Mare说，“东城因为有你而更好”，仿佛处处都是希望。

但是我们都知道，东城仍然是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