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县县令沈子川注定又有几天好忙。
今早天刚蒙蒙亮,县衙就接到报案。来人是本县富庶江家小姐江九华和她的丈夫苏枋,江家老爷昨夜忽然暴毙身亡了。
公堂上,江九华哭昏两次,苏枋不得不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向沈子川禀明详情。前日微雨,江老爷一时兴致,去了月湖游湖,不知怎的竟中了风。本来大夫开了几贴药,说是慢慢养无甚大碍,谁知才过了一天就突然撒手西去了。九华觉得事有蹊跷,怀疑另有隐情,坚持一定要报案。
苏枋一边说,一边叹气。末了,沈子川拍了惊堂木退堂,答应亲自走一趟,又还是对苏枋淡淡说了句节哀顺变。苏枋与沈子川大交情谈不上,但也算相识了好几年。死者是苏枋的岳父,沈子川难免多费些心。
江老爷以画画起家,擅长丹青,早年曾凭《孤舟野渡图》名满天下,因此发迹,最后还成为皇家画师,前程似锦。晚年辞官告老才回到家乡。
沈子川带人去江府,发现灵堂都设好了,人也被抬进了棺材。沈子川让人开棺,江少爷江六华怔了怔,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愤愤的退到了一旁。沈子川说既然报了案,这事就得归县衙管。江老爷的其中一房小妾莲夫人,也是哭的死去活来的样子,跪在地上向沈子川叩头,凄凉的道,“大人,死者为大,还是让老爷就这样安心的去吧。”沈子川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是安心去的?”妇人闻言无话,沈子川挥了挥让人将尸体带走。
沈子川又将府上里里外外认真的察了察,倒无什么发现。又问伺候的下人,昨夜可有什么异样?下人皆摇头,说老爷喝了药便睡了。沈子川又问,可有听到什么?下人又都摇头。沈子川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可有丢什么东西?下人皆说没有。
沈子川略沉思片刻,让人去查查江老爷的药方和药渣子,自己径直回了县衙。傍晚,仵作来说,死者身上倒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凶器的痕迹。
沈子川顿了顿,问,那可有什么异常?仵作摇头,又补充道,只是怒目圆瞪的,看来断气的时候非常恐惧。不过,谁死的时候不害怕,倒也算正常现象。
沈子川静坐了一会儿,心说,难道真的只是正常死亡?
沈子川自己又去看了看尸体,确实也没看出个什么来。衙役回来报告,说药方没问题,药渣子也没问题。沈子川想了片刻,打算让人将尸体还回去,或许真的是多疑了。
衙役这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属下在济和堂打听药方子的时候,听掌柜的说,莲夫人的丫鬟楚玉前两日也在那抓了药。”
沈子川停下手中动作,“哦?”了一声。
衙役又道,“属下问了掌柜她的药方,掌柜吞吞吐吐的了半天,想来是受人所托要保密。不过,他到底不敢跟官府作对,属下威逼利诱的套出了她的方子。”
沈子川:“方子有问题?”
衙役道:“那方子里,有藏红花。”
打胎药。
衙役道,“那江老爷都快七十了,还这么精力旺盛?”
沈子川皱了皱眉,“让人盯着她。”
次日,江九华派人来请沈子川去一趟江府。沈子川到了江府,只看到苏枋在门口站着。沈子川问苏枋,有何事?苏枋叹了口气,说九华在书房等大人。
沈子川到了江家老爷的书房,江九华说,怕弄乱了现场,只好请大人亲自来一趟,沈子川不置可否。江九华请沈子川进去,又到书桌前将书桌上的砚台拿开,砚台底下出现一个圆形的开关。她左拎了三圈又右拎了三圈,蹦的一声,后面的书架从中间往两边移开了。原来是个密室。
江九华又请沈子川进了密室,里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山水丹青。江九华从高阁处取下一副卷着的画递给沈子川。
沈子川看了两眼,道,“这幅最近被人动过?”
江九华点点头,“这幅《孤舟野渡图》一直放在这里,父亲不让动,上面都沾满了灰尘。大人请看,现在这幅画面上的灰尘明显是被蹭掉了。”
沈子川问,最近江老爷可有自己来打开?或者让人来拿过?
江九华摇摇头,父亲不让动这幅画。
沈子川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问,“谁有密室的钥匙?”
苏枋看了看江九华,道,“九华,六华,还有暮云。”
沈子川抬头,“暮云是谁?”
江九华犹豫片刻,道,“是父亲的女徒弟。”
沈子川还想说什么,但看江九华面色实在不好,便说,画我先拿去看看,有什么进展会告诉你们。便出来了。
苏枋送沈子川出来的时候碰到江六华。江六华眼神躲躲闪闪的,还是过来问了好,又问沈子川案子有什么新发现吗。沈子川说快了,江六华脸色沉了沉,淡淡道,那就好。
沈子川刚回衙门,衙役便进来报,“跟踪的人回来说,发现莲氏和江六华来往甚密,经常私底下见面。”
沈子川按按额头,嗯了一声。
果然有私情……
衙役道,“江少爷和江老爷的姨太太有奸情,还珠胎暗结,怕被江老爷发现,走投无路起了杀心,也说得过去啊。”
沈子川沉默一阵,看了看桌上的画,挥手让衙役下去。沈子川铺开那副《孤舟野渡图》,只见一山一水,一舟一人,远处薄烟暮霭,近处芦苇横斜。除此之外,倒并没有什么特别。
暮云。女徒弟。
次日,有人来报,说有个叫马辉的求见。
下午,派在江府观察的人又来信说,又有丫鬟提供新信息了。
沈子川想了一阵,喊了一句,来人,去请莲氏和江六华。
公堂上,沈子川问,“案发时,你们在哪?在做什么?”
莲夫人抖抖嗖嗖的,说,妾身在自己的房里。
江六华横了一眼,不耐烦的说,当然在睡觉。
沈子川又问,可有人证?
这,莲夫人看了看沈子川,躲躲闪闪的说,有丫鬟作证。
江六华被噎了一口,犹豫一阵,说,谁睡觉旁边还有人看着不成!
沈子川淡淡的说,那就是没有人了。
江六华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还没想出措辞,沈子川啪的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早已有人向本县举报,案发当晚,你和莲氏先是一前一后的去了死者的房中,之后又有人说在后花园看到你二人在窃窃私语。
江六华努力稳住一口气,狡辩道,“我去看自己的父亲,莲姨娘去看她的丈夫,这有何不可?我与莲姨娘在后花园相遇,便家常几句,难道也犯法吗?”
沈子川脸色一沉,把手一挥,传证人马辉。很快,马辉被带进来,跪在下边拜了拜,“小人马辉拜见大人。”
沈子川道,“马辉,你说三月十六在月湖看到江家少爷和姨夫人在一处,是否属实?”三月十六就是江老爷游湖中风那天。
马辉点点头,“是,是。”
沈子川又指着跪在旁边的二人问,“那是否是眼前这两人?”
马辉斜着身子看了看,又点头,“是。”
沈子川让马辉下去。莲夫人早已经跌坐在地上,江六华也是面无血色。
沈子川道,“死者在月湖中风,何以当时你二人也在月湖?死者生前身体一向硬朗,何以忽然中风?仵作验尸说,死者明显是受了惊吓才突然昏厥。莫不是,他撞破了你二人的奸情,你二人走投无路起了杀心!”
莲夫人面如死灰,江六华哆嗦了半天,才强撑着说了句,“官子下边两张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子川道,“本县自然不会冤枉你,莲氏刚小产几日,请大夫来一看便知。丫鬟买藏红花的事,自然也可请济和堂的掌柜来一问。”
江六华和莲氏再无话可说。
沈子川看了看周围的人,苏枋依旧坐着,纹丝不动的。江九华不可思议的望着江六华。沈子川让衙役将他二人押下去,听候发落。
偏厅里,师爷忍不住问,“大人打算就这样了结此案?”
沈子川看了他一眼。师爷说,这可不像大人的作风。毕竟,他们只有作案动机和时间,可方式呢?江老爷的药确实没问题,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
沈子川皱眉,这自然也是他想到的。而且,沈子川望向那副画……
既然在江老爷死之前还去买藏红花,那就说明还没被发现。既然去买了藏红花,那就没必要杀人了。
半夜,沈子川被人叫醒,说莲氏有要事相告。
苏枋推开喜来楼的门,笑道,“大人为何要约我在这里见面?直接派人去府上将我抓来便是。”
沈子川揉揉眉头,“找你来是问无关的话,将你请到衙门,你便是疑犯了。”
苏枋看着沈子川,笑道,“大人有心了,苏某铭记在心。”
沈子川探开那幅《孤舟夜渡图》,“我记得你颇擅丹青,这幅画你看看,有无什么深意?”
苏枋认真的接过,又认真看了一阵,“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幅好画。深意的话,一时倒没看出来。”
沈子川皱眉,“既然这幅画是江老爷的发迹扬名之作,为何还要将其束之高阁?”
苏枋喝口水,继续笑道,“谁知道呢。不过那些文人墨客不都讲触景伤情这类的么,这幅画保不齐有什么故事呢。”
沈子川沉思不语,苏枋又道,“不过这幅画不是原作,原画听说被很多年前失火烧毁了。”
沈子川问,那这幅画是哪来的。
苏枋答,“是暮云送给我岳父的。想来是要弥补他的遗憾。毕竟这幅画对我岳父意义非凡。”
暮云。又是暮云。
苏枋起身告辞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哦,我记得暮云将这幅画送给我岳父的时候,本以为他会高兴一场,谁知他看到这幅画,脸色立刻沉了下去,还大骂了暮云。之后便将这幅画收在密室里,命谁也不许再打开。”
这幅画究竟有什么?
又是一个微雨的下雨,沈子川撑把伞去了月湖。斜风细雨,又倒影着远处的青山,波光粼粼的。倒是宁静悠然。沈子川莫名觉得眼前的景象熟悉。围着湖走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倒让心情愉悦了不少。正要提步回去,抬眼便看见湖面有叶扁舟飘着。沈子川眉头一跳,难怪如此熟悉。
公堂里,暮云跪在下面,面无惧色,云淡风轻。
暮云,看样子不过花信年华,长相妍丽。她拜了拜,不卑不亢的问,“敢问大人,民女犯了何罪?”
沈子川开门见山,道,“你师傅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暮云道,“是。”
沈子川,“是你在伺候你师傅用药?”
暮光点了点头,“是。”
沈子川又问,“有人说,你师傅在月湖中风的时候,你也在旁?”
暮云一怔,很快便淡淡道,“大人是怀疑我杀了我师傅?”
沈子川直言不讳,“不排除这个嫌疑。”
暮云处变不惊的反问,“我师傅对我疼爱有加,还教我画画,我为何会杀他?”
沈子川吸口气,还是直言不讳,“你不是不知道,你师傅,对你还有另一层情愫。听说,还有要娶你为妾的打算。你才二十三四岁,正青春年少。你师傅已是古稀之年,……你不情愿也属应当。”
暮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就算如此。那也不能就说师傅是我杀的。”
沈子川道,“就凭那幅《孤舟野渡图》是你送的。你知道你师傅害怕那副画罢?”
暮云不说话,沈子川继续道,“你故意带你师傅去看雨天的月湖,雨天的月湖跟那副画很是相似。”
暮云脸色沉了下去,沈子川又道,“密室的钥匙,你也有罢?仵作说,江老爷死状惊恐,本县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致命的伤口,原来他根本就是被吓死的!他在月湖被吓得中了风,接着又被你用密室的画吓死。不出所料,你伺候他喝下去的药里面肯定加了迷药,虽不致命,却会让人产生幻觉。”
暮云强装镇定,冷笑道,“这不过是大人您的猜测。您有何证据?”
沈子川道,“那我便让你心服口服。”说着让人摆上了证据。一包药和一颗纽扣。“本县已经派人在你屋里搜到了剩下的迷药,这枚纽扣是在江老爷床底下找到的,是你的罢。”
暮云傻在当场。无话可说。
她往身后看了看,苏枋还是八方不动的站着,江九华恶狠狠的盯着她。
暮云愣愣的回过头,一下子软仆在地上,是,是我杀了我师傅……
案子到这里差不多便算了结了。莲氏与江六华在月湖私会,意外到碰到江老爷和暮云。江老爷中风,他二人怕惹出麻烦便不敢说当时在场。要不是沈子川故意将他们关起来,莲氏也不会狗急跳墙扯出暮云和江老爷的事来。
师爷一脸欢喜,回头看沈子川还皱着眉盯着那幅画看,便问道,“案子已经破了,大人还看这画做什么?”
沈子川揉揉额头,“我在想,这幅画明明是江老爷扬名立万的一幅画,为何他会如此讳莫如深?”
这……师爷想了一会儿,“大概是这幅画有什么故事吧,反正案子已经结了,至于为什么现在也无关紧要了罢。大人好好休息休息才是。”
沈子川又道,“暮云能想到借画杀人,不至于如此愚蠢,将剩的迷药和纽扣留在现场。”
师爷摇头,“唉,大人,她到底是个女子,做这种杀人灭口的事,一时心慌意乱,哪能面面俱到。”
沈子川沉思片刻,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苏枋请沈子川喝酒,说是感谢他破了案,让江老爷不至于死不瞑目。
又过了几日,暮云的发落结果下来了。判秋后处决。
冬天,苏枋又邀沈子川踏雪寻梅。录山正雪浓梅香,天地茫茫一片。苏枋铺开宣纸,提笔沾墨,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录山赏雪图》。
沈子川道,你的画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苏枋笑答,那这幅便送给大人留个念想呐。
沈子川望着远处白雪,“听说江老爷还没发迹时,曾不得志,以卖画为生,但画的画几乎无人问津。他有一同窗兼好友,名舒卿,也擅丹青。一日微雨,舒卿泛舟月湖,被月湖山色所迷,遂提笔作画,又请江老爷代卖。时恰有一贵人相中此画,想高价买入,江老爷便卖了此画。却不想那贵人是宫中来民间采风的画师,画便传到了皇帝手中。皇帝看中此画,想要擢此人为宫廷画师,便派人去寻找作画之人。江老爷一时鬼迷心窍便说那画是他所作,便因此成为了宫廷画师,后平步青云。因担心舒卿向皇帝告发,便悄悄派人杀了舒卿,又怕他的家人报仇,又连夜派人对其家人赶尽杀绝。”
苏枋在《录山赏雪图》上盖了印,面沉如水。
沈子川回过头来看着苏枋道,“那幅画,就是《孤舟夜渡图》。”
苏枋将《录山赏雪图》卷起来,又笑道,“原来我岳父一生这样曲折。大人是听暮云说的?”
沈子川点点头,又看着远方,若有所思。沉默一阵,淡淡道,“苏兄,以前是叫舒柄罢。”
苏枋悄悄稍怔片刻,旋即微微一笑,哈哈,子川你还真是幽默。又径直走到沈子川旁边,也看着远方。沉默半晌,又转头笑容满面的看着沈子川,“子川,你不忍心我下狱罢!”
沈子川没回答,只看了看天,道,“下山罢,一会儿雪大了。”
苏枋朗声大笑,跟上了沈子川的步子。
雪,很快覆盖了足迹,天地又是一片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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