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六个月零三日 撰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你蹬着一辆年代久远的自行车,宽阔的脊背前倾,脖颈上端是刚刚剃过的发茬,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晕。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小小的我,捧着你买的鸡蛋豆浆大快朵颐。那卤香真浓啊,在梦与醒的边缘,浓缩了十年光阴。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七月盛夏,暑气蒸腾,你却闲不住地扛来柴火,搬个小凳,夹把斧子,坐在门口一块接一块地劈。你鬓染微霜,却目光清亮,肌肉的轮廓像群山,在半敞的衣衫下,随着你举臂落斧连绵起伏。我坐在一旁,吮着冰棒,跟着钝响的节奏喊着外公加油,直到融化的糖水滴到脚面上。你劈柴的音律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我手中的冰棒好像永远吮不完,那个夏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刀削面的热气氤氲,朦胧着金色晨曦。右手执筷,左手持碗,我与你像两个好汉,相视一笑,旋即埋头,“哧溜哧溜”,只听得满屋香气涌进唇间的声音。桌面是颜色陈旧的木板,古铜色,一如你饱经风霜的皮肤。桌脚是你的另一个小孙子,毛茸茸的小狗凯子。它趴在你黑色的老布鞋旁,啃你为它剥的一只蛋黄,满足而又依赖。吃到酣畅之处,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你的嘴角总是挂了一粒滚圆的油汁,水晶般的红色,饱满透亮。我笑,你也笑,满脸的沟沟壑壑,绽放时却像个孩子。我才意识到你已经年逾古稀,又觉得你仿佛从未老去。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小城路边,梧叶纷飞,灿烂满月。起风了,秋意把窗帘卷起,掠过我湿润的眼睛。医院的墙壁惨白,大片大片的惨白,把我包围,把我缠裹,把我侵吞。母亲的泪光绝望,她颤抖的手臂拦住你枯瘦的肩膀。护士突然急匆匆地跑来。“误诊!误诊!”她急切地扬起手中的通知单,“真是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老人家只是胃出了点小病,不是癌症晚期!”我又惊又喜,屋内的空气霎时又焕发了生机。喧闹中我望向你,我想见你那如释重负的笑,见你眉宇间熟悉的慈爱与硬朗,可我看不清你的表情。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蓝天湿漉漉的,七月的骄阳也没能把它烤干。唢呐声碎,啼哭声咽。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从公墓里走出来,沉重地,踩着布满裂痕的石阶。我站在最后一层石阶旁,久久地望,久久地望。妹妹说你在人群中,妹妹说你还和我们在一起。我相信。我没法不相信,因为我看见你走出来了——既不是落在最后,也没有抢在最前。你佝偻着背,戴着你每个夏天都会戴的草帽,搀着抽噎的外婆,在人群中间,慢慢地走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刹那间,无边的狂喜淹没了我的心。那窄小的棺椁里盛的不是你,那逼仄的墓地里葬的不是你!我抱住妹妹,不能自已的放声大笑,泪雨滂沱,湿了醒时枕衾。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七月,那么明媚的七月,你却走了。你走得短促而痛苦,我活的漫长而悲伤。外公,思你,思你。
逝者长已矣,生者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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