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炒茄子

1.

“阿婆，你种的茄子不要拿去卖了嘛，都留给我吃好不好？”小娃娃哼哧哼哧地扒着饭，饭粒儿都爬上了鼻尖尖。

阿婆笑出声来，擦下她鼻尖上的饭粒儿，道：“你哪里吃得来那么多呀，一个菜园子呢！”

小娃娃才五岁，唤她粒儿吧，她确实长得小不点儿状像颗小米粒儿一样，总是跟在阿婆身后转来转去。

阿婆上山砍柴，她便也背着小背篓上山；阿婆下地除草，她便拖着箩筐跟在阿婆身后拔草；阿婆去赶鸭子，她便在前面将一群鸭子追得飞到了河对岸去。

这个小跟屁虫可能干了，哼哧哼哧能去山上拾一背篓的柴火呢，那些柴火又拿回来做饭、炒茄子，吃饱喝足，上灯时便爬上床呼呼睡过去了。

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2.

粒儿几乎是寨子里能下地走路的最小的孩子，寨子里的哥哥姐姐、或是辈分比她大些的都喜欢带着她到处跑。要去上学堂了，让下寨的姐姐领着去，怕河里泛大水，把小娃娃给冲走了，这样就没法和小娃娃的父母交代了；山里有什么好玩的，便赖着哥哥姐姐们带着去，跑得比兔子还快，蹦蹦哒哒的，追着大孩子们就去了。

听说下寨的姐姐们要上山放羊，粒儿屁颠儿屁颠儿跟着去了，叨叨着可以帮阿公将羊群赶回来。阿公的羊群和其他羊群混在一起，哪里还能辨得出来？不管了——粒儿早就将阿公的羊群忘了，只觉得赶着羊群从山上跑下来无比畅快，像和风赛跑一样。

也将先前阿婆千叮咛万嘱咐的安全忘了。

从山坡上像皮球一样滚下来了，羊群都避开这只皮球绕道走。哥哥姐姐们吓坏了，赶紧下山去通知阿婆。阿婆着急忙慌地赶来，将她薅在背上就往诊所跑。

她的额头里塞了几颗石子儿，血一直淌。

春风在耳边呼呼呼，痒痒的，挠得她很是困倦。

“阿婆，我想睡觉。”

阿婆拿了一块布掩在她额前，免得伤口被风吹到，听到她的呢喃，又将她往上挪了一挪，着急道：“不能睡觉啊，别睡别睡，马上就到了哦。”

可是，好困啊。

医生用了麻药，将粒儿额头上的石子儿取了出来，然后在她头上包了个角。无碍，小娃娃没几天就能上蹿下跳了。

阿婆说：我们粒儿真厉害，一点都不怕疼嘞。

回家后，给她做了一顿香喷喷的炒茄子。从地里摘一两个紫得发亮的，用水冲洗一番，再削成片状，放一点辣椒，或者不放辣，下锅爆炒即可。简简单单的，也不用多放其他佐料。

吃饱后，她笑嘻嘻地又去撒欢儿去了。

粒儿是个活蹦乱跳的小毛孩儿，可这样一个小毛孩儿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些小毛病。

夏天里鼻血总是哗啦哗啦地流，小不点儿只能塞着鼻子、坐在门口没精打采，阿公阿婆都急坏了。

阿公算是个土医生，去山里采了些药，熬了一锅糊糊，闻着就让人难以下咽。阿婆给她捏着鼻子，她屏息凝气咕隆喝下去了。

又可以活蹦乱跳了，真好。

后来阿婆讲：那时候生怕小娃娃出什么闪失，这样可怎么向她的父母交代。

3.

阿婆有好几个孩子，可成家立业之后都各自为生活奔波，若不是因为外出打工不方便，粒儿的父母也不会把孩子送到老人家这里养着。

但这也是件好事，粒儿这个小不点儿的到来，为两位孤零零的老人家添了不少气氛呢。

忙了一天，阿公总是叼着他的老烟杆、卷起烟草吧嗒吧嗒，手头又忙着编竹筐，好等着赶集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去卖。

阿婆也要为家里养的牲畜准备好粮食，一直忙到睡觉前。

粒儿做完了作业，将皮筋儿套在两个板凳脚上，撑开，自己和自己跳皮筋儿，玩腻了就去帮阿婆烧柴火。

山里寨子到了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从深山里传来鸣禽声使得这样的夜晚更加寂静了，甚至让粒儿觉得可怖。但从每家每户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微黄的光就像一个个蒙了烟雾的太阳，偶尔还会有邻居或者下寨的阿叔打着灯来串门子，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怖了。

她反而有点喜欢这种围炉夜灯的温馨——在她后来的人生里，这样的温馨是她永远没法再捕捉的、珍贵的回忆。

4.

粒儿在阿婆家里住了一两年，但她总觉得她是从小就长在阿婆身边的，这样的念头任凭母亲怎样纠正都没用。

她就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阿婆就抱着她，管她的吃喝拉撒睡；自己大一点的时候，阿公就给她做竹编笼子，将装炭火的陶罐能够放在笼子里，好让她带到学校去，不至于冻坏了手和脚。

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陪在阿公阿婆身边，其他至亲的兄妹都在别处。阿公阿婆白天忙着农活儿，常常是粒儿下了学，安安静静地在屋子里写作业，院子里的大白鹅开始高歌的时候，就能听见阿婆的脚步声，偶尔还能听到她和邻居们的交谈声，她便知道是阿婆回来了，然后出去迎。

“粒儿！”阿婆的声音永远藏着冬日暖阳。

第二年里，要到夏天的时候，粒儿要被送走了，送到她的父母身边去。阿婆陪着她坐大巴车到城里，让阿姨将粒儿带去父母身边。

这样的话，粒儿就和阿婆山一重水一重了啊。

火车是凌晨出发的，需要晚上十点去火车站。粒儿抱着阿婆哭兮兮，一把鼻涕一把泪，把阿婆也给惹哭了。

“阿婆，你菜园子里的茄子给我留一点啊，我可以吃好多好多呢。”

“阿婆，我不想走。”

“阿婆，我舍不得你。“

阿婆也舍不得粒儿，可粒儿是父母的孩子，孩子待在亲生父母身边总归是要好一些的，况且也不能让小娃娃一直待在大山里呀。

于是，粒儿还是和阿婆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分开了。

那也不是吃茄子的季节。

5.

粒儿在没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陪陪阿公阿婆了。总是寒暑假才能匆匆见上一面，更多的是春节才能见上一面。

他们都老了，白发满头、步履蹒跚，甚至没有粒儿高了。

可阿婆还是会拉着粒儿的手，脸上的褶子和她的笑一起弯，将特地多准备的红包塞给她。家中弟弟妹妹众多，粒儿并非排行最小，甚至是家中的大姐姐了，所以好多次她都想问阿婆，为什么对她独这一份儿的好。

可她还是忍住了。

阿婆心疼家中小孩子，自然是不会太偏心哪一个。对粒儿如此，大概也是幼时的粒儿那近两年的陪伴。

可是阿婆也在陪伴粒儿啊。

她大学要毕业了，阿婆拉着她的手问有没有男朋友，在自己百年之前要是能看到粒儿许一个好人家就好了。

粒儿托词：阿婆你想得也太远啦。

可她明白，不远——留给彼此的时间都不多了。

她也想过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阿婆会怎么样。从此这个人只能活在回忆里，你再也不能听到那暖暖的声音，再也不能抚摸那双长满皱褶的苍老的手。

也再不能吃到爆炒茄子了，从地里新摘下的、削成片状的、用柴火烧的炒茄子。

不能想了，再想的话泪就憋不住了。

她想好好陪陪阿婆，然后做一份爆炒茄子，问问她自己的手艺如何。在余下不多的日子里，多赖着阿婆吃几顿茄子，也在微黄的灯光里找找那份久违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