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旅行,因为即使反锁了酒店房间的门锁,也总会在陌生的床榻上辗转难眠。此外,旅行的时候,那些多年来堆积着无暇顾及的千头万绪总会趁虚而入,让人顿觉跌进了回忆涌动的漩涡里。加之走马观花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游走,总会让我有贸然闯入他人生活的不安感。保罗·索鲁在《赫丘力士之柱》的一句话可谓是对此种种不适的精辟总结,“旅行往往是带有受虐性质的苦中作乐。”对此,我深表认同。因此,我自认为成不了一个合格的旅行者。
可矛盾的是,三十多年来,我始终学不会容忍生活的周而复始。在一个地方生活数年之后,安定的想法会让我惶恐不安。于是,我不得不筹备再次出发,即使不惜付出把自己连根拔起的代价。我想,或许我同样也成不了生活的长情者。
2021年伊始,我读的大部分书籍都和旅途有关,例如许知远的《游荡集》、冯骥才的《旅行,与异文明的初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格里高利的《项塔兰》、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陶立夏的《分开旅行》和《岛屿来信》、索鲁的《旅行之道》······连正在读的Cereal(谷物)系列的两本杂志——《纽约印象》和《刻意疏离》都是关于不同城市里不同人的迥然不同的人生。
于是,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的思绪从英国途经冰岛、赫尔辛基、佛罗伦萨、米兰、罗马、耶路撒冷、俄罗斯,一路到南非、新加坡、墨尔本、印度、太平洋群岛、日本、美国;从英国贵族府邸的兴衰到6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的迷茫与寻找,再到印度孟买贫民窟里的救赎与接纳,以及在不断启程和归来的十三趟旅行中逐渐放下的一段长达十年的感情。
“旅行一半是逃离,一半是追赶。”
原来,我们所有人都怀揣着同样的目的上路,然后在旅途中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同的是,有的人找到了,而有的人一直在途中。
从小学六年级开始,似乎每隔三四年的时间,就不得不启程,到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直到2015年离开支教了四年的小镇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学会坦然地重新出发。事实上,从11岁到27岁,车站始终是我无法摆脱的梦魇。弗洛伊德创造了一个专业词汇来概括对旅行的不安——“Reiseangst”(旅行恐惧症),他还在梦的解析里提出,在梦里,旅行象征着死亡。是否他在告诫,旅途,蕴藏了某种无以名状的悲伤?
后来,我终于明白,面对一段全新的旅程,真正让我害怕的并不是启程和重新开始,而是割断与过往的人和事的牵绊。
2015年9月的那个午后,我站在刺眼的阳光下,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16年来那种独属车站的恐惧和悲伤让我周身寒凉,双手不由微微颤抖。我即刻转身,努力阻挡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那天的阳光如此耀眼,一定会把跌落在脸颊上的痕迹轻易暴露在车水马龙里,连同心底隐藏的秘密。
于是,那天,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如此牵挂一个人。”
顾城在《避免》里写到,“你说你不爱种花,因为害怕看见花一片片的凋落,所以为了避免一切的结束,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原来,顾城早已经看穿了这份隐秘的心思,而我却用了16年才学会离别。
其实,并非所有人都天性凉薄,只是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慢慢学会了刻意疏离。“Intentional Sparseness”(有意的疏离),因为这份“intention”,不近人情的冷漠里突然多了几分坦然和真诚。
曾有朋友问我,为什么毕业的时候没有留在大城市里打拼而选择到边疆支教,然后在该安定的年纪却选择离开熟悉的一切,毅然决然踏上新的旅途。我答,“因为以前我没有准备好。”
《开往东方之星的幽灵列车》里有这样一句话,“你先是马不停蹄,然后就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慢悠悠停了下来。这并非有意识做的决定,但你就是停下了脚步。”我的人生与此恰恰相反,我先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驻足,让双脚深深扎入泥土,然后,在停止成长的瞬间决然地连根拔起,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片土地。
是的,我需要成长,不论在哪一片土地上,我都需要不断汲取养分。于是,当我扎根的土地无法再提供我所需的养料,我会知道,然后离开。
我喜欢《守望灯塔》对此的另一番比喻,“我的生活是一连串的触礁和起航。没有到达,没有目的地;有的只是搁浅和触礁;又是一条船,又是一波潮。”
或许,我不喜欢旅行,但我的人生总在不断启程,不断出发。诚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旅行者,但我总在逃离,总在追赶。逃离重叠往复的生活,追赶四处飘散的梦想。不过,我是一个容易感到厌倦的人,容易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停滞不前的状态。于是,我不停试探,试图让自己走得更远一点。
陶立夏写到,“对每一个厌弃周而复始的灵魂来说,出发不难,就这样了无牵挂地走出自己的生活再容易不过:因为心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停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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