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所有和我一样焦虑着的人。
一
客厅的老摆钟敲了十二下,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命不久矣。那钟是从乡下的老家带来的,老家的房子卖给别人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只在这口钟响起来的时候,回想起那些大树和蝉鸣。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是快乐的。他那么无知,那么肆无忌惮地虚度光阴。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过「抓紧时间」「抓住机会」「多学点东西」之类的想法。在那时候,他甚至缺乏对「时间」的认知——时间,现在对他来说是个清晰又让人慌张的概念,那时候却不过是几点到谁家吃饭,几月几号家里办事罢了。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他的日子也不断轮回;他记得那时候他坐在槐树下的小板凳上望着太阳,他很快乐。
那时候,他和其他小孩一起偷邻家的瓜果。大人发现了,提着扁担在后面赶。他们就赤着脚,在泥泞的砖头路上拼了命地奔。跑在前面的孩子脚丫里飞出泥来,溅到跑在后面人的脸上——谁落在最后就要挨打。现在没有人在后面追了,他却感觉奔跑的脚步却总也停不下来,停下来就要了命。他说不上谁会来要了他的命,但他感觉会有某个人来的。鬼故事里,一个人半夜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
总之,客厅的老摆钟敲了十二下。这钟声提醒他离忙碌的结束已经过了两小时。这钟声提醒他离忙碌的开始还有七个半小时。从一天忙碌的结束到另一天忙碌的开始,九个半小时,是他在夹缝里喘息「生活」的空间。我的生活,只剩下睡前的洗漱、起床后的洗漱和睡觉本身了。他这样想。也许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的,梦里的才是?」
他继续想:也就是说,只有我躺在床上的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真是这样,床可就成了我小小的堡垒啦——他想着,摸了摸床的边沿,床单水平地延伸到那里,规规整整地在那儿拐了个九十度向下——这两米宽的小床,就是我最后的堡垒了?他这么想着,感到讽刺又温馨:那我可要好好地保守它,保留我最后的生活啊。至少在这张床上,没有人来告诉我应该做点什么;至少在这张床上,我不用告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起身,用一种滑稽的虔诚再次摆正自己的枕头。他再次躺下。
真软。
二
早上七点,闹钟没响他就醒了。大概是因为睡得比平时香,提前了半小时醒来,他却没有困意。
昨晚的思绪还留在他的脑海:这张床是我的——在这张床上,我是我的!
这样的想法像一只手,把他按在床上不能动弹。他躺成一个「大」字,窗棂射进的秋日晨光从胯下洒进来。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想到自己尚可在这张床上虚度半个小时,傻傻地笑了。他静静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觉得在床上多呆的每一分钟都是自己对全世界的胜利。他从没觉得赖床是这么的惬意。不去想一切事情,不去做一切事情,就是这样纯粹地躺着。他觉得所有远古以来的先哲,一定也这么纯粹地躺过。
他觉得有些口渴。他有早上起床后先喝半杯水的习惯。他想去倒杯水喝,又怕自己起床后,就身不由己又要开始机器人般的生活。他害怕这一个完美的早上就此告终。
但喉咙仍干着。他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来瞟了一眼。七点十分,还有二十分钟起床。我就起床去喝口水,喝完我就马上回来,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好吗?他这么和自己商量。
又踌躇了片刻,他终于起身,去客厅接一杯水。他小心翼翼,不让目光碰到沙发上的公文包和书桌上成摞的文件。他小心地倒下半杯水,一饮而尽,然后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卧室,跳上床,盖住被子。床还在,空荡荡的天花板还在,他起床前的二十分钟还在。他喘了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片空白,克制着不去看表。还没到呢,他这样跟自己说,时间还没到的时候,你多看一次表都是浪费了一点休息的时间。
三
快到了。他对自己说。即使是按走得最慢的钟计算,二十分钟也该结束了——尽管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表,心底里仍免不了滴答滴答地计时。他害怕七点半的到来,就像一个不情愿的跑步运动员害怕发令枪响——害怕那个时刻到来,更害怕那个时刻到来时,自己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他忽然想,为什么不能把一天的工作当做另一次起床喝水呢?
喝完了水,还可以回到床上睡觉;做完了工作,也是一样回家休息。不如就把工作当做去喝一杯很远、很难喝到的水吧。我只是暂时地从我的床、我的领土上离开,我知道几小时、十几个小时之后,我终归还是会回到这里,继续赖床——赖床的时间无限,只是偶尔暂时离开一下罢了。我决定把我的余生都浪费在床上:赖床是我毕生唯一的事业,除了赖床,我别无任务。轻松。
只不过,在赖床之余,为了我不饥不渴、不冷不热,不无聊,得做一些事情维持赖床的舒适罢了。这和起床去喝半杯水,实在没什么差别。
想到这儿,他坐起身。窗户已经亮起来,高楼沐浴着朝晖,城市已然苏醒。那么,我们现在起床,去搞点东西吃吧。
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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