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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崔黎黎
林风眠
九十二岁的八月十二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
“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
“画家！”林风眠回答。
这是“鬼才”画家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描写的关于林风眠去世的场景。
握着画笔在世间固执的走了92年，去到天堂，林风眠理所应当还是会以画家的身份继续迎接他的下一世。
为了画画，他将自己围在孤岛上，任凭海浪拍打；也为了画画，他不惜在花甲之年亲手将耗费自己毕生心血所画的千余幅画揉碎冲入马桶，全部毁掉。
林风眠是绝对的艺术家，身体中住着一个正值青春期叛逆少年。在69岁高龄被反动派以“日本特务”“特嫌”等罪名抓捕入狱时，他也叫嚣着：“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在文革时期，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被折磨得要么疯癫，要么自杀，文人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们不甘在享受了德高望重之后，还要遭受这样的屈辱。
但是林风眠是个例外，也有人说他是个奇葩，他脑子中想的是如何与那些可恶的反动派做斗争，没有精力去伤春悲秋。
或许他想的是：那么多人含冤受辱自杀，你们这些反动派肯定洋洋得意，我偏不如你们所愿，我绝不自杀，我没有错，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哪怕膈应你们也是好的。
林风眠在杭州玉泉寓所
说他是叛逆的老小孩也好，是永不向恶势力屈服的勇士也好，林风眠终究在经历了长达四年半的牢狱之灾后，拖着虚弱病残的身躯坚强的活下来了，而他出狱时已经73岁。
林风眠本以为冬去春来，他可以一边养身体一边作画了，没成想身体还没养好，一年之后，他的画再次被江青定为黑画，75岁的他再遭批判。
人生能有几个75岁呢，有的人在75岁便已经颐养天年，儿孙绕膝，含饴弄孙，而林风眠这位可怜的老人，在75岁的时候，妻女远在巴西，身边无一亲人，还要遭受冤屈批斗。
林风眠画像
虽说时代的洪流不可避免，可是看到一位孤苦无依的老人在75岁高龄还要被一群能做他儿女、孙辈的小儿殴打、欺辱、嘲讽，不得不叫人心酸落泪啊。
林风眠4岁开始启蒙学画，他一生的痴念、抱负、荣光皆与画有关，年老之后的落魄、牢狱之灾和批斗挨打也同样跟画脱离不了干系，画中的线条和笔墨色彩贯穿了他的一生。
林风眠是一个矛盾的人，在面对苦难时，他从不怨天尤人，哪怕被批斗时，面临非人的折磨，他也从没想过自杀，从未有绝望的念头。
可是，在林风眠的画中，却总是充斥着悲凉的意境，经后世之人分析，这可能同他幼年时期的悲伤经历有关系。
林风眠喜欢画，但是他对于画最初的记忆却并不是那么美好。
年轻时的林风眠
小时候，林风眠对颜料有着天生的喜爱，村里新开了染坊以后，便时常央求母亲带他去看，就这样，他地位低下但美丽的母亲结识了染坊老板。
在林风眠的母亲看来，染坊的老板年轻儒雅，相对苛待她的丈夫和婆婆来说，真真是一个让人向往的翩翩君子。
但林风眠的母亲是一个恪守妇道的传统女人，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真的付出实际行动，背叛自己的夫家。
直到夫家的丈夫和婆婆对她日复一日的愈加折磨，让她到了想要自杀结束的地步，面对染坊老板的柔情蜜意，她终于狠下决心逃离，同他私奔。
林风眠绘仕女图
不幸的是，林风眠的母亲被族人给抓了回来，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在林氏族人商量决定处死林风眠的母亲时，年仅6岁的林风眠拿着菜刀冲进人群，胡乱挥舞，站在母亲面前保护她，声称要砍死族人。
后来林风眠被抱走，为了安抚他，族人决定放他母亲一条生路，让她远离此地。
再后来，林风眠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长大后有能力到处去寻找时，也遍寻未果。
年轻时的林风眠
母亲的悲剧是他一生的痛，他一直很自责，认为是自己造成了母亲的私奔，直到晚年，他还跟人感叹：“如果没带母亲去那家染坊，或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在最需要母亲的年纪，林风眠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失去了母爱，此后，他变得愈加沉默，只专注于自己的绘画，企图把关于母亲的记忆和美好都留在他的画作中。
林风眠绘仕女图
19岁，林风眠沉默的人生迎来第一次改变。他在梅州中学的好朋友林文铮给他发来信函，他即将作为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之一，远赴法国留学，同他一起的还有蔡和森、蔡畅、林文铮、向警予等数百人。
从上海港到马赛港，这条邮轮载着林风眠走向了全新的世界，让一个乡镇少年被封存在身体里的艺术细胞有了迸发璀璨的机会。
站在法国美术教育领域的高地巴黎国立美术学院里，林风眠畅快的呼吸着肆意横流的艺术气息。在这个校园、这个城市、这个国度，这方热土，一个来自东方的学子用心感受着别样的艺术氛围。
1923年，林风眠（中）游学德国，与好友林文铮、李金发去柏林
在这个时期，他和世界名家莫奈、毕加索、马蒂斯等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有幸见证了世界美术最黄金的时代。
林风眠在学习艺术的这条道路上，确实是一个幸运儿，他师从浮雕家扬西斯先生和名家哥罗孟画室，在素描、油画、人体、风景画上尽得真传。年仅23岁的林风眠，出自他手的油画《秋》便有幸入选了巴黎秋季展览会。
人生得意须尽欢，因为幼时失母被影响了十几年的林风眠终于在此刻有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派。在巴黎的那段时间，他接触了许多大咖人物，蔡元培和夫人看了他的画展专门去看望他，周恩来也曾与他十分亲近，在巴黎时住在他家，还接受过他的资助。
他还和留法学生刘既漂、林文铮、王代之、吴大羽等一起组建了“海外艺术运动社”，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可艺术带给他的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1922年，他的父亲病故，1923年，邂逅德国柏林大学化学系学生方·罗拉后闪婚，1924年，妻子方·罗拉便因为难产一尸两命。
而此时，林风眠不过25岁，便已经经历了丧母、丧父、丧妻、丧子四大切身之痛，这让他稍微鲜活的画作再次变得忧伤阴郁起来。
林风眠送给巴金的画作
感情之于艺术家来说是最充沛的灵感，而苦痛与悲伤往往更能激发艺术家的创作力量。在这期间，林风眠笔耕不辍，创作的《摸索》、《生之欲》更是入选了巴黎秋季沙龙展。
时年，驻法公使蔡元培也注意到了林风眠这颗闪闪发光的瑰宝，在1925年冬，蔡元培便推荐学有所成的林风眠回国任北京国立艺专校长兼教授。
同林风眠一起回国的还有他的法国妻子，蒂戎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学生阿丽丝·瓦，在丧妻一年后，林风眠在1925年的秋天再次娶了一名金发碧眼的欧洲妻子。
林风眠妻子阿丽丝·瓦
林风眠回国后，先后创立了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央美术学院）和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国美术学院），并担任校长。
后北平艺专在徐悲鸿的手中发扬光大，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由林风眠一手创建起来的。
林风眠、徐悲鸿和刘海粟三人开创了中国现代的美术教育体系，但在这三人中，林风眠年纪是最小的，而且培养出的大家相对也是最多的。
1963年，林风眠在上海南昌路寓所
林风眠栽培的学生有吴冠中、赵无极、李可染等大师，这些人几乎撑起了日后中国画坛的半壁江山。
林风眠教书育人，遨游艺术大海，看起来志得意满，可是他这一辈子的亲情缘都十分淡薄。
后来娶的妻子阿丽丝·瓦为了他背井离乡、远离亲朋好友，孤身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可是却同他聚少离多。
后来女儿蒂娜降生，阿丽丝·瓦更是孤身在杭州一心一意照料女儿，林风眠则因为工作原因全国飞。
林风眠独女蒂娜
在辞去杭州艺专校长的职务后，林风眠则像隐居遁世了一般，独自来到重庆南岸弹子石破军火库中孤苦创作，这一别就是8年。
后林风眠于1948年回到杭州同妻女团聚，但也是在玉泉宅潜心作画，与家人交流甚少。
而这次相聚不过短短8年后，妻子阿丽丝·瓦又带着他唯一的女儿蒂娜离开中国到巴西定居。
这一走，就是22年的天隔一方。在这22年里，他竟是没有和妻女见过哪怕一面，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这淡薄的亲缘就靠这割不断的血脉艰难的维持着。
林风眠以女儿缇娜为原型画的仕女图
在这22年里，林风眠独自一人在国内遭受着“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遭受着文革的批斗和折磨。
67岁时，听闻好友傅雷夫妇自杀，害怕自己的画作连累他人，自毁了毕生千余副心血。
他说：“我不要连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张可以作为证据的作品，我要亲手毁了它，我还会再画……”
林风眠一家三口合照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最终还是被通日罪、特务罪等罪名抓走。他誓不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信誓旦旦“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哪怕手被反铐，手铐都嵌进了肉里，肩胛被严重挫伤，他也不放弃。吃饭时手铐不能解开，他便像只狗一样趴下身子，让嘴凑近饭盆，努力让自己吃饭续命活下来。
林风眠在香港绘画照
正如他当初立下的誓言，他还会再画，出狱后，孤心造诣，浴火重生，创作出了如今价值天价的画作。
因为严峻的形势，他无法同妻女见面，直到1978年，年近79岁的他才得以到巴西去探望妻女。
而隔年再次到巴西探亲，则成了他和分离已久的妻子的最后一面，1982年，他的妻子阿丽丝·瓦便在巴西因病去世。
林风眠与夫人艾丽丝、义女冯叶在巴西里约热内卢
人生有多少个22年呢？在这22年里，风华正茂的妻子变老，年幼可爱的女儿也人到中年，成家立业。
林风眠错过的不仅仅是22年的光阴，还有与妻子错失的恩爱，与女儿共享的天伦。可是他已经80岁了，这一生，大抵就是如此了罢。
吴冠中、林风眠，林风眠义女冯叶
林风眠幼时悲怆失母，少时阵痛失妻，中年孤苦创作，晚年含冤被批，活了大半辈子，他给中国美术界留下了许多宝贵财富，培养出了众多撑起当今中国画坛的肱骨艺术家，可是他自己却什么也没留下。
他后来娶的第二任妻子也同他聚少离多，女儿也同他不甚亲热，到头来，这位20世纪中国美术界的精神领袖原来是孤家寡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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