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的事情呢?
我努力地回想着,却无论我怎么想,脑中始终一片空白,没有后面的任何记忆。我爬起来,才发现,我竟然不在水里,而是在我屋侧边的坡草地上。
只是头脑昏昏沉沉的,疼得厉害,嗓子眼儿也干疼干疼的。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竟完全想不起来了。
回到家,发现爸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他是去买米了?还是又开始了他新一轮的麻将牌场?我不得而知。
要是现在还像以前那样,像春末夏初那个忙月那样忙碌就好了。那样子,我就不用担心吃喝了。而且那样子忙碌,我又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天气也没有现在这样热,多好呀。
记得那时候,我活在了充实的忙碌中,日子忽然之间短暂起来。柳月英家要栽秧,叫我去帮忙。我负责扯秧,再把扯好的秧码好,一担一担的挑到她家要栽的田里,她们好栽。
每年的农忙时节,是我最快活的时候。他们会请我去帮忙,他们家管饭。
每每这种时候,他们会难得地夸赞我几句,还直接叫我名字。
“河从,你力气真大,这一担秧怕是有两百斤了吧。”
“河从,你扯秧扯得快的很呐,我们都栽不赢呢。”
“河从活路儿干的还是不错的,一个人起码能抵我们两个呢。”
“河从,明天来我家吧,我明天要栽河边的那个八斗。”
……
“河从,你老头江祖仁没在吧,可别让他追到这田里来骂我们呀”
“哈哈哈哈哈哈……,刘三儿,你怕他老头?你怕他老头还敢叫他来跟你帮忙?”
“姚老头,你不是一样要喊他帮忙?河从他老头三天两头不给饭他吃,我好歹还管他饭咧,他若跟着我,最起码不会饿死,是吧?”
“亏得你好意思说,他跟你干活儿,一个人能抵好几个人,你还就只管个饭。你要是请别人,一人一天大几十块的工钱不说,起码要好酒好肉吧,起码一天得两盒烟吧?你请的人哪个有他干活卖力肯干?不能吧?”
“姚老头,你得了吧?难道说今年你不请他了?你的忙月过得去?”
“三儿,姚老头,你们俩都少说两句吧。人河从是个老实人,”柳月英在中间打着圆场,又说道,“何况,他前儿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太不容易啦,唉,真是造孽!”
我挑着一担秧正往柳月英她们家田走去,只要拐过这个弯儿,就到了。听到她说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心里有些疑惑,我知道这两天必定发生过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记得了。于是,我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起来,我想知道,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鬼门关?我咋不晓得?”
“你又不是我们村的,当然不知道啦。哼,若不是你这会儿放牛到这儿,可不定哪时知道呢。”柳月英嘴上说着话,一边飞快地插着秧,头也没抬一下,“这几天天热成那样,他老头还让他天天砍柴。他热得受不了每天都会去河里泡下。那天估计他泡在水里的时候,癫痫病又发作了,差点儿就给淹死了。要不是朱家咀的祖斌从河边经过,看到他口吐白沫的在水里扑腾,把他给拉起来,他早就死了。”
“唉——,他这样,癫痫病又像炸弹一样随时会爆炸,不晓得哪时就又犯了。祖斌救得了这次,救得了每次吗?可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运气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本来他就老实,又摊上这样一个老子,说实话,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活着也是遭罪。”
“还真是这个话儿,这次他都差点儿死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老子硬是没这回事儿一样。照样打他的牌喝他的酒抽他的烟,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呵,你总是说鬼话,他老子要是晓得管他死活,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儿?别说他不会傻,就是林秋,也不会死。”
“是呀,要是他生在老先生家,断不是这个样子。他智力虽然比常人差点儿,但只要肯耐心教,也不比谁差的,干活路儿也厉害。老先生那儿子,你们也看到了,还不如他呢。”
“唉——,是呀,这孩子呀,命苦呀——”“说起来,老先生那儿子不中,两个女儿倒是不错的。要是那大的两个女儿当中有一个是儿子,这第三个儿子没有的话就好了。”
……
他们一群人在那里边干活,边絮着家常。
原来,我是癫痫病发作了,差点儿就死了。难怪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屋侧边的草坡上。难怪这几天总感觉他们看我的眼光怪怪的,我却总不晓得是为什么。
难得的,我吃了几天饱饭。柳月英人还不错,顿顿有鱼有肉的。晚上我回去的时候,她还会趁她家刘三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些吃的给我。
她家有好几块大田都在河边。每年光是河边栽秧,都要好几天。
这天我像前几天一样正挑着一担秧往她家田里走着。这是她家在河边的最后一块田了,估计明天下午早早的就可以全部栽完,栽完这个五斗,她就剩下零星的几块小田了,到时候她们会自己慢慢收拾。连着这两年都是这样。
刚要过那块石头桥,我就猛的被推倒在地,我的头不知磕到扁担还是秧架子上了,一阵剧痛,有液体往下流着,有点儿痒。我下意识地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努力地蜷缩了又蜷缩,以一个胎儿在妈妈子宫里的姿态。
但还是掩不住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以及铺天盖地的臭骂:“妈的个傻屌,我说跑哪儿去了呢,原来跑这儿跟别人家做事。……人家给你什么了?跟你开钱了?跟你开酒了?跟你开烟了?……老子才三天没回来,你就跟人家白干活儿,真是傻的不好说得,老子叫你砍柴呢,你柴砍了?自己家的活路儿都没人干,却跑到别人家来干,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难道人家手脚断了,要你在这儿多事!……”
“老子在家里饭都没得吃的,你倒好,跑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来了……”
是父亲!
应该是他的牌场散了吧。在家里没看见我,所以找来了。
这次,又输了吧,还喝了不少了闷酒,满身的酒气。
不知道,他买米回来了没有。
“呜呜——,老子的命真苦,你们都走了——,都不理我了,林秋死了,老娘死了,河花死外面不回来了,剩下一个傻屌在家要养着不说,他还要,还要欺负老子,呜呜——,你们都去死吧!老子不要你们,都给我滚吧,滚得远远地,最好都给我去死吧!……”
不知什么时候围观的人们来了,都小声地指指点点着,却没有人敢上来阻止父亲。
最终,是隔壁的陈婆过来了,她喘着气吼道:“江祖仁!你又在发什么疯病!你这样毒打他,你的心怎么过得下去?!”
“老子,老子打老子的儿子,关,关你什么事?老不死的疯婆子,吃咸饭管淡(蛋)闲事!老子就喜欢打他,怎样?就算打死了,那也是老子自己的事,关你屁事?!”父亲梗着脖子瞪着陈婆,却终于是没有再打我了。
我顺手擦了一把头上和鼻子流下的脏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原来不是脏水,是血迹,我居然古怪地笑了笑,一边趁着间隙看向陈婆,见她拄着锄头,犹自气喘吁吁的,心里明白,她定是在河那边山脚她自家地里锄草呢,远远看见这边动静,知道我被打,急急地赶了来。
“呵呵呵,是呀,你自己的儿子!行吧,你就下劲儿打吧,打死了你好活着,活着长尾巴!看有人来理会你不?”陈婆扫向周围一圈,没人赶和她浑浊的老眼对视,她继续道,“今天大家都在这里看着,他江祖仁要打死他可怜的傻儿子。他傻儿子挑东西都要挑一两百斤,他自己肩不挑手不提的,尽三天两头按着他傻儿子打,他儿子虽傻,却从不还手,就由着他打,你们说说,他儿子要是还手,还有他的混账德行不?”
“你们说,几多天都不买米回来,儿子在家都要饿死了,实在没办法,才来给你们下死命地干活,也只是想弄口饭吃,还要叫他打一顿,说他自己在家里没有饭吃了,儿子没把饭做好,送到他嘴边!难不成真要把他饿死?!”
"那是我自己的儿子,我愿意让他饿死!"父亲感到自己吃了亏,转而拿散落一地的秧头出气,双手抓起地上的秧头狠狠地往河里扔去。
围观的众人一时避让不及,其中几个被秧头甩了一头一脸的泥水。
登时几人怒骂起来:“妈的江祖仁!你怎么把气撒到老子身上了?老子招你惹你了?”
“就是!跟个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妈的,老子揍死你个疯狗!”
一时间,一人立时冲向父亲,欲揪住父亲开打。父亲见势不妙,双手挥舞着秧头招架。那人几次都没能冲上前去,他身旁一人劝道:“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另一人见他欲就此作罢,霍地穿出人群,又从另一边插进来,众人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从父亲斜后方冲上前来,揪住父亲的领口,拖得父亲转了半个圈儿,劈手夺过父亲手里的秧头往父亲脸上砸去。
先前准备收手的立时又雀跃着围着父亲,一顿拳打脚踢。
父亲血红着眼睛同他们扭打在一起。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打得好!打死他!看他平时动不动就把他傻儿子一顿打,他偏狠得下心!”
“就是!狠狠打一顿,叫他也尝尝挨揍的滋味儿,下次学乖点儿,说不定把他教育好了,他能对他傻儿子好点儿!”
“别打了,别打出人命来了……”
……
我看着眼前的闹剧,并没有觉得心里有任何愉悦之感,反而竟忽然觉得父亲十分可怜,心里也丝毫没有解气的感觉。我想到了我自己,对,我每次惹父亲生气的时候,他都会打我。而那个每次无法还手的我,现在变成了父亲,他正被几个人按倒在地,在挨打。
心念电转,下意识间行动却早我心思一步地冲过人群,扑到父亲身上,对他们艰难地喊道:“你们,别打了,他,他喝醉了,他,他不是故意的……”
父亲此时就像是一个被欺侮的孩子。孩子受欺侮受委屈的时候,最需要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保护自己,替自己遮风挡雨,抚平忧伤。每每那样的时候,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看不到其他任何人,那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的确,很,荒凉,很荒凉。
模模糊糊间,我好像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你的父亲,他实际上就是一个任性的坏孩子,沉醉在一个他自己的世界,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你父亲他,始终不愿意觉醒。江河从,你愿意永远保护你的父亲,保护这个任性的坏孩子吗?
江河从,你愿意永远保护你的父亲,照顾你的父亲,保护照顾这个任性的坏孩子吗?
回音般,这个问题不断重复,不断回响。
我愿意。
我艰难却认真地回答。
好。
父爱,如山。
河从,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永远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记住你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话……
话……
谁?
是谁?
是谁在说话?
是谁这么对我说的?我怎么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众人眼中的傻孩子,这话,你不是应当跟我父亲说,让父亲好好照顾我吗?父爱如山呐!
怎么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
那个人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
或者,是我记忆出错了,那话,一定是跟父亲说的,也许刚巧,那时我在场,听到了这些话。一定是的,不是吗?我的整个记忆都不完整,只有一些零星碎片而已。
如果姐在,就好了,或许,我可以问问她,她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很想知道真相,却无论我怎样用力去想,大脑都只剩一片荒凉,寸草不生的荒凉。头却陡然剧烈疼痛起来。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着:“别打了!你们打到河从了,人家是个老实人。”
“你们都算了,看在人家河从的份上,就算了吧。人家虽然傻,可也知道护着他老子。把你们好多人都做不到这份儿上吧?”
“河从,哼!说到底也是寿山顶上的红薯一一简直苕透顶了。他老子有事没事就把他揍一顿,他平时不敢还手也就算了,这会儿人家替他出气,他却不领情,真是个贱骨头,活该被打!要搁我,早把江祖仁给掀翻了。”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河从呀河从——,唉——,他怎么偏偏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唉——”
……
闹剧终于散场了,人们也渐渐散去了。大家依旧各忙各的去了。
堤坝上就剩下我和父亲。
父亲早已昏醉过去,睡梦正酣。满脸的泥水满身的狼狈以及这整个喧嚣的世界似乎都不能够影响他。他瘫倒在地,如同一滩烂泥,令人鄙弃嫌恶的烂泥。
然而,我却看到,他露出了一丝微笑,甜美的微笑。这微笑显现在他泥水污迹的脸上,如此格格不入,刺得我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的不适。
他,也许正在他所自愿沉醉的世界。那里如此的自由美好,美好得让他总不愿觉醒,来面对我,面对我们,面对这个世界。
原来,他真的是个孩子。
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我才慢慢地起身收拾之前的烂摊子。跳到还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捡起父亲之前扔下去的秧头,连同堤坝上散乱的,一同重新整齐地码在秧架子上,挑到柳月英家的田里。再均匀地打好。
刘三儿看见我,一把扔掉嘴里的烟头,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在田里,说:“你老头真是个疯子!神经病!老子是看你快饿死了,才给你口饭吃!不然,哼,当真以为老子栽不完这几块田的秧?个老子的,居然发疯发到老子面前来了!”
我不语。只忙着手里的活计。
柳月英讪讪地冲我笑了笑,又继续飞快地插着秧。
“下次再敢到老子面前撒野,看老子不揍死(他)个老狗,老子就不叫刘三儿!”刘三儿恨恨地道,眼光扫过我,瞪我一眼,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你走吧,这里不用你了。晚上也别来了!”
“晚上不让他来,他去哪儿吃饭?他……”柳月英下意识地急忙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盛怒中的刘三儿粗暴地打断了,“你这女人有没有脑子呀?竟然帮着外人说话!”
“你先听我说一句,”柳月英小心地看了刘三儿一眼,才思索道,“现在一出这事儿,大家可都知道了这回河从是跟我们家帮忙,他忙了几天到这会儿也没闲着,若是晚上不给他吃饭,这名声上可说不过去……。另外,人家还会说……”
“说什么?!”
刘三儿火气噌噌噌地往上冲。
“说你怕他江祖仁,被他闹了一场,立马就夹着尾巴把他儿子送走了……”柳月英见刘三儿没有打断她的话,才轻声地继续说道,“你看,咱秧田底儿离这儿远得很,挑秧头又重得很。不如,让他在这里把这些收尾的弄完,晚上也给他再吃一顿,明天他就不用来了,反正我们这里栽完,也就剩下一个秧田底儿,到时我们自己慢慢来就是了。到时候,别人就算想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
刘三儿火气稍降,但还是不悦地瞪了柳月英一眼,“哼,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老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还怕那些嚼舌头根子的?”
说完,见我还是傻乎乎地在卖力地往田里打着秧头,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摇摇头:“个傻屌!每次喊他来干个活儿,得喊他几遍,比划半天,喊他走,也得比划半天,真是!”
说完,接着栽秧去了。
柳月英看我一眼,装作没听见刘三儿说的话一样,她打起精神娇笑道,“三儿,你可得加把劲儿哟,不然,小心被我夹在里面出不来了。”
刘三儿一见,果不其然,他在里面一些,柳月英已经把他落下好远了,如果他没能先栽完,而让柳月英先栽完的话,他就真的困在里面,只能从高高的田坎上过去了。
但他无所谓的样子,反而调笑道:“嘿嘿嘿嘿,老子就喜欢你把老子夹在里面,不让老子出来。老子还真就不出来了。今天晚上老子就等你……”
说着,嘿嘿嘿嘿地直笑,眼睛死死地盯着柳月英那动人的身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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