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丛!?你怎么在这里?”当唯一的奇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反而犹疑是在梦里。
一定是在梦里。明明说好了的,不要她回来的,她怎么可能会回来?
“河丛!”姐姐背着一个很旧的黑色大包,她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喊道。
“姐,姐——”我嗫嚅着问道,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真实的力道,才明白,这次是真的,不在梦中,“你,你怎么回来了?”一边从广场的台阶上站起来,心里还有点儿奇怪,明明,我一直盯着来往的车辆的,那她是从哪一辆大巴车上下来的?又是从哪里走到我面前的?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那她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回来看看你!我看你又瘦了不少,爸没给你吃饭吗?”她含笑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提到父亲,她的脸色又冷下来,透着宿命般的无奈与黯然。
我从她背上把包接过来背着,无论如何,这不是梦。我顿时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
“背得动吗?很重的!”她挽着我的手。
“不重!一点儿都不重!我挑两百多斤呢!”我自豪地说,终于可以为姐姐做点儿什么了,哪怕只是背一下包。
“真厉害!走,姐带你去吃东西!你想吃什么?”
那天,姐带我吃了滑肉汤,吃了热干面。又执意给我买了好几套衣服,临了,又买了几斤肉以及一条大大的家鱼,并一些其它小菜回家。她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大桌好菜,就像我在梦里梦到的那样。比过年都要丰盛无数倍。
正吃一半的时候,父亲居然回来了,他冷冷地瞥了姐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我那翅膀硬了就不回家的好女儿河花吗?你还知道落屋呀?怎么,是来看一下你老子我死了没有,是吧?!”
姐帮我夹菜的手一顿,接着继续把那块鱼放到我碗里,同样冷淡地说,“是呀!我是回来看看你死了没有的,回来就看到河丛,没看到你,还以为你真的死了,于是跟河丛在这里好酒好肉地庆祝呢!”
父亲暴怒,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姐的脸上,姐的嘴角马上就流出了殷红的血。我一下惊跳起来:“爸!你在干嘛?!”
由于姐坐着,没能躲得开。而我,根本没想到父亲一回来就会打姐姐,她好不容易才回来呀!
父亲却在桌子面前坐下来,对姐命令道:“去给我拿双筷子来!顺带拿个酒盅,”
姐的手颤抖着,却没有动,她面无表情地端着饭碗吃饭。
“你去不去?!不去我叫你们都吃不成!”父亲阴狠地瞪着姐。
我看气氛不对,赶紧去拿了碗筷和酒盅过来,递到父亲面前,赶紧说道:“好了,爸,我拿来了!”
没想到父亲劈手掼到地上,“啪”地一声,碗和酒盅都碎在地上,触目惊心!
“我叫她拿!没叫你!敢不听老子的话,怎么,老子叫你拿个碗筷都叫不动了是吧?”父亲厉声道,我看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我劝不了爸,只得去劝姐,“姐,去拿吧,好不好?”“要吃自己拿!又不是手脚都断了……”姐不动如山,我知道她也气的不行。
“反了!”父亲抄起手边的西红柿鸡蛋汤便向姐砸过来,我赶忙背对父亲,将姐护在怀里,撞到了桌子,撞倒了椅子,我只感到后脑勺一疼,便和姐都摔到了地上。
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向着我们掀翻了桌子。
“滚!不听老子的就不要回来,这是老子家!你死在外面好了!”父亲还在骂骂咧咧。
于是,一整个桌子的汤汤水水,包括桌子,都倒在我们身上。
幸好桌子是多年老旧不堪的小桌子,没好重,只是我们满身满头的汤水油汁,说不出的难堪与狼狈。碗与盘子都碎了!姐精心布置的一桌饭菜,就这样都碎了!
许是碎片割到了姐的手,从地上把姐扶着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也流着血,她像毫无知觉一般,浑身哆嗦着,眼睛里簇着熊熊燃烧的冰冷恨意,却没有哭,她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个畜生!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去死!……”
“很不幸,我还活的好好的呢!”
“是呀!你把妈害死了!爹和婆都害死了!最好我和河丛都死了!留你一个人活着长尾巴!”姐的面容也狰狞起来。
“她们都活该!她们都该死!尤其是你妈,个贱人!居然敢不听我的,早该死了!女人就是贱!三天不打,上梁揭瓦!你就跟你妈一个样儿!”父亲扭曲着面容,指着姐姐骂道。
“最该死的是你!江祖仁!要不是你,我们大家都活的好好的……”父亲喘着粗气,过来又要打姐姐,我最终忍无可忍,和父亲扭打到一起。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再打到姐姐。
“MD个傻屌!居然敢打老子!我可是你老子,你也不怕遭天谴!遭报应!”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生活里尽是一场一场的闹剧?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
我终于坐上我看了无数次的大巴车。和姐姐一起,却是一路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昨天那场闹剧之后,父亲拿起他之前自己买的没喝完的半瓶白云边,咕咚咕咚一口气全灌了下去,颤抖着手给自己点了根烟,随即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那样子,就像个得胜的王者。然后,他摇摇晃晃地,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应该又是去打牌了吧。这几十年来,打牌,似乎是他唯一的工作。
我们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
姐姐将一部崭新的还没拆封的手机以及一千块的现金一并放在父亲的枕头下面。——那手机我曾经看见别人用过,说是起码得一千多块。我知道,还有许多几百块一部的手机。——然后,我们最后看了一眼我们那破旧飘摇的房子,曾经在无数次的暴风雨中,看着它摇摇欲坠的样子,我总以为在下一个瞬间,它就会倒塌,然后我们会无家可归。因为风太狂了,雨太猛了,风雨太急了。屋子里到处都漏着雨,叮叮咚咚的。我找来所有能够找到的锅碗瓢盆来接雨,还是不够用。等它们满了,将水倒掉,再接上。如此反复。睡觉的床上都会有一个红色的大脚盆,它占了大半个床,然后替我承接了所有的雨水。我挨着它睡,和它一起听雨到天亮。
道路两旁的白杨,间或一栋栋两到三层的小洋楼。金黄色的稻田,大多数都已经收割掉,即便只剩下谷茬子,远远望去,也是一片金色。这一切的景物,不断出现在车窗我的视线中,又飞速地退去。
又是一个金色的收获季节。
而今天,是中秋。
这是去往武汉的大巴车。
只要再在武汉坐上火车,从此天南地北,离家万里。
前路渺茫。
等我们在武汉的一个小旅馆里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我们在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个床头柜。床对面是一个老旧的大箱子般的电视机。
简单地吃了点儿,姐特地买了一大包月饼,各种口味的。
她带我直奔火车站。
我心里有点儿奇怪,我们的行包还在旅馆,这就要坐火车走了吗?后来看到大群的人排着队,我才知道坐火车还要先买票,那票是纸质的,跟姐的身份证大小差不多的。并不是如我们来时坐大巴车一样,你先在车上坐起,售票员问了目的地,收了钱,最后撕张票给你。
排队的时候,我看到姐拿了三张票出来,反复的摩挲着,端详着,机械地跟着排队的队伍前进。直到姐退掉一张票,我才明白,她原本肯定是想带着父亲和我一起走的。
出来的时候,看到我诧异的眼光,她拿着两张票,扬了扬,再小心地收起来。当她低下头收票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下午3点45的火车。走吧,我们去黄鹤楼逛逛,还早得很呢。”
姐,她原本是打算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好好过个中秋,然后,在明天早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坐车到武汉,等我们辗转到了武汉的时候,也像今天一样,是中午了,再稍作休息,刚刚好三个人一起赶上下午3点45分的火车,去到她想带我们去的目的地。
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
姐带我去看了武汉长江大桥以及黄鹤楼。那一刻,我们都异常开心,忘却了所有的纷纷扰扰,我们互相给彼此拍照——姐简单地教会了我如何使用手机——她笑得纯净无邪,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河丛,你看,长江大桥居然是两层的!小时候课文里天天念叨武汉长江大桥,我一直以为它是只有一层的!”
“何丛你看,还有士兵站岗呢!居然还有士兵站岗呢!”
“这大桥好长哦!我们都走了这么老半天了,还没走到头!”
我含笑看着她,心里不免一阵心酸,姐来回数次经过武汉,却从来没有自己来看一看这驰名中外的风景名胜。由此我断定,黄鹤楼她也一定没去过。她只是路过,匆匆路过。她一定是舍不得,怕花钱。就像上一次她回来的时候,说她打工时候的那些见闻一样。才十二三岁的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在外,艰难谋生。那时工资低,她努力省吃俭用,然后在回来的时候,悄悄放点儿钱到陈婆那儿,让陈婆照应着我点儿。虽然我知道,即便姐不拿钱给陈婆,陈婆她也定会一直会照应着我。这么些年,姐放在那里的钱,不管多少,也早花光了。
我们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中途她开始耐心地教我许多基本生活常识。就像小时候在家,她拿着她自己的课本教我读书写字一样。
等从广州下了火车我们重新坐上另一个大巴车的时候,她才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色,简短地说:“河丛,我已经结婚了。现在有一个女儿,一岁半,已经会走路了。他,他母亲还在,他,是一个厨师。他们脾气有点儿怪,你,你到时不要计较。”
我看着她,她面容平静,我却看不出一丝喜悦。
“他们,对你好吗?”好半晌,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呵呵,结婚了不都那样过么?”她忽地一笑,笑容灿烂,却不达眼底。
一路经过了密集如同森林的高楼大厦,到了她的小区,坐电梯,到了她家门口。她刚一打开门,就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
那应该是她女儿吧,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不知道哭多久了,应该是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的吧。客厅电视的音量有点儿大。
姐在玄关顾不得换鞋,赶忙过去抱她起来,一边哄着:“婷婷乖!妈妈回来了,妈妈抱!……”
我尚且还不懂得要在玄关换鞋子,就那样提着行包跟着走到了姐和婷婷身边。
“还知道回来呀?这就是你那个傻子弟弟?你傻子爸怎么没有跟着一起来?”一个中老年女人的声音传来。
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婷婷在地上哭成那样都没有人理会,电视声音开的也很大,家里应该是没有人的。那电视是开着给婷婷看的。
循声看到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茶几上摆放着水果及几样零食。此时她正上下审视地盯着我看,我不自觉地便局促起来。
她看到我脚上没换的鞋子,眉头紧紧皱起,哼了一声:“到底是农村破落户出来的傻子,进了门了,连个鞋子都不知道换!我地板又干净又亮,就这么被踩的脏兮兮的……”
“妈——,我刚听到婷婷哭,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只是头一次,不知道。一会儿我就拖了。”姐哄着婷婷,拿了纸巾给婷婷擦鼻涕眼泪,一边让我回到玄关换鞋。
“哼!一个女孩儿家而已,又不是儿子,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叫她不要过去偏要过去,摔了就自己起来,还哭,叫她起来还不听。只知道哭,又不是不会走路!”她不屑一顾,“吵的我连电视都看不了!”
“妈,婷婷还小……”
“还小?马上就两岁了还小?吵得我头真疼……”
姐不欲同她纠缠,抱着已经停止哭泣的婷婷,让我把行包先放到她自己的房间,又来到客厅。
姐见那女人终于不再纠缠,便对我介绍说:“这是我妈,婷婷的奶奶,你叫,叫姨妈!”
我赶紧说:“姨妈好!”
她顾自看电视,就像没听到一样。
姐不以为意,似乎早习惯了她如此的态度,对她说;“妈,这是我弟,叫河丛……”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把地拖了,刷碗做饭去!对了,一会儿把衣服都洗了!真是,好几天都不回家,我跟健伟好几天都没衣服换了!”
“好的,妈,那给河丛睡到婷婷房间哈,反正现在婷婷还那小,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姐征求着她的意见,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说什么?!那房间是给来家里的客人睡的,将来给我孙子睡的,婷婷都没资格睡,我怎么可能给一个傻子睡?!”她马上拔高了音量。
“妈,那我弟睡哪里?”
“睡沙发!不行!可不能睡客厅沙发,我可要坐的呢,没的叫人恶心,汗毛倒竖!不能睡沙发!”她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就给他睡地板好了,一个傻子,睡那么好干什么?!”
“妈——,他是我弟,他不叫傻子,他叫河丛。况且,他只是来小住一段时间,健伟都同意过的……”
“你叫什么叫?他难道不是傻子吗?我偏要叫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你又怎么样?自己是个傻子,还不让人说了?”她气冲冲地用力地吐了瓜子壳出来,“真是!健伟都不敢管我,你是哪根葱哪根蒜?”
姐还想说什么,我拉住了她,对她摇摇头。
那女人却兀自不肯罢休:“你不要搞错了!这房子可是我儿子买的,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你有本事让你那个傻子出去住酒店!再不济给他在外面租房子住呀?哼,你有钱吗?你在家里白吃白喝也就算了,还带回来一个白吃白喝的!”
难怪,难怪姐不愿提起自己的家庭。我一直以为她摆脱了我和父亲,就能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当天晚上半夜了,我帮着姐才收拾好了家里一切。她在房间里教婷婷喊我舅舅。婷婷虽小,却并不怕生,她小小的身子居然还让我抱了。我激动不已,那小小软软的身子,那甜美的笑容,居然也可以离我这么近,这么真实。就像小栀的女儿一样甜美可爱。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有着啤酒肚的肥胖男人满身酒气地进到姐的房间,我知道,这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姐夫杨健伟了。听姐说他是厨师。难道啤酒肚及肥胖是厨师的标配么?
“怎么才回来?”姐随意地问了一句,扶着他坐到床上。
“几个哥们儿一块儿聚聚,”杨健伟喷着酒气,打着饱嗝,看到我了,“哟,这是我那小舅子?一个傻屌?”
“你怎么大半夜的还在我房间?”他瞪着我。
“我正想跟你商量呢,我准备让他睡那边那个空房间,这是之前跟你说好过的。婷婷还小,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可是,妈不同意……”姐赶忙耐心地把之前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出来。
“那就让他睡那房间的飘窗,那飘窗那么大,足够一个人睡了,飘窗上也是铺了厚厚的沙发垫子的。只要拿床盖的给他就行了。”
“可是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
“我答应过你什么?答应过你什么?江河花,你不要得寸进尺!”杨健伟马上翻脸,眼睛红着,“你们爱住不住!去,倒杯水来喝!”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到来,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若是我不来,她也许能勉强平静地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我来了,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的那个石子,湖面无论如何努力,也静不下来。
我还是太天真了,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姐没说,我就没有多想。只知道跟在她的后面,她说走就走,她说停就停,却从来没有为她想过,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当我们从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出来的时候,姐只说带我出来走走。我就真的以为只是走走,顶多过几天,我就会回去。那只不过是我一场全新的旅行罢了。
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可是我没有,如果这样,姐一定会担心的。我只是暗中捏紧了拳头。
眼看着短短几个小时不到,姐为了我又要与杨健伟大吵一架,我拉着她退出了房间,低声坚定地对她说:“姐,我就睡飘窗了!你别为难了,快去给他倒水喝吧,别吵了!”
我最终在这个三室二厅的大房子里的飘窗上住下来。三个房间,姐和杨健伟婷婷一个房间,他妈一个房间,还有一个房间空着。那个空着的大房间有一个大大的飘窗,睡在上面,很软,很舒适,真的。就像仙人们睡在云端一样,松软,亲肤。躺在上面,能够看到这个繁华都市的万家灯火,能够看到天边游走的云朵。
挺美的!真的!
我期望姐能够不要那么累,所以我努力学着拖地,洗衣,倒垃圾,和婷婷一起玩,我也学会了买东西,买菜……所有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也幸好婷婷是个女孩,杨家并不重视她,否则,我怕是想抱一下婷婷都不能够吧。
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姐夫和他妈都不满意。总说我和姐在这个家里白吃白喝,这个家里总是战火不断。我又恢复了我在村子里的模式,除了姐和婷婷,我不再开口说话。不管他们如何说,如何骂,我扮演好他们心目中的傻子模样——事实上我也的确是个傻子,根本就不需要扮演,不是吗?
我问姐,“他们总是说你不工作,你去找个工作,不就消停了吗?你以前不是打工好多年,有工作的吗?”
“他们说,我在服装厂,在电子厂工作丢他们杨家脸面了,也赚不了两个钱。有了婷婷,他们说让我在家带孩子,妈年纪大了……”
“那,那……”我也不知道能够让姐做什么工作好。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要是我不去吃那顿海鲜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多读点儿书就好了,不然,怎么会连那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婷婷前面,姐还曾有一个孩子。那时,杨健伟和姐姐相爱。至于一个薪资不菲的大厨师,是如何看上姐姐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工妹的,我不得而知,姐姐也不知道。恐怕,只有那个杨健伟他自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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