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夜晚是没有细节的,它要么被酒精掩盖,要么被梦替代,醒来都是差不多的支离破碎。
其实你曾经起床喝了杯水又上了个厕所,那时舍友还在梦中,你尽可能地小心地旋开暖水杯,密封垫使声音依然过分刺耳,像一个新手第一次拉动小提琴发出的声音,它足够让你胆战心惊,其实最大的恶果不过是旁人皱一下眉,前提是你不拉第二声。舍友也皱起了眉,他听见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而他根本不记得,这是他在睡梦中所丧失的痛苦的细节。
楼道右侧的厕所离宿舍并不远,有时灯亮着,有时暗着,反正你总能找到适当的位置,使用适当的姿势,从小到大,千锤百炼,万无一失——或者偶尔还是会溅几滴到手上,有时候洗手,有时候不洗手。
然后呢,你一觉醒来,忘记了所有的这一切。
大部分的梦你也忘了,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从北京的一端跑到初中的课堂,老师在讲密度泛函理论,你一句话也听不懂,急得快哭出声来。转过头,同桌正在打游戏,你一身鳞甲,被他操纵着深入敌军,跑到荷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就纵身跳了下去。你看,你多少记得点什么。
但你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你回忆起你的夜晚,它一片虚无。
唯有失眠的时候,你能体会到夜晚的细节。
先是困倦,无尽的困倦,可以脱入深渊的困倦。你还想再看会小说,但视线越来越暗,因为上下眼皮的窗口越来越窄。你终于臣服于睡意,依依不舍地闭上了双眼。
大约过了数个小时,你发现你并没有就此沉睡,好几次都抓住了梦的尾巴,最后却抓住了梦的破绽。你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挣扎一番,还是摸索着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刺眼的光像是被直视的太阳,好在它很快用完了它的“核燃料”。
你在逐渐温和中看清了屏幕上的数字——只过了五分钟。
那便接着睡吧,你闭上眼睛,无数的细节却开始向你涌来,老旧空调的风声,马路上断断续续的车声夹杂着舍友有规律的呼吸声。失眠了,你下了确切的诊断。
你开始感受到了时间的厚重和缓慢,在人类无能为力而又焦急万分的时候,时间总是最长的,它在你身上来回地爬,鳞片贴着你的皮肤。你觉得万水千山踏遍,再次睁眼看了看,这次连五分钟都不到。
无尽的黑暗包围着你,它们在移动,移向更暗,移动得比秒表更慢,而你移动得比黑暗更慢——前面还有无尽在等着你。你变得暴躁,悲伤并且愤怒。后天便是期末考试,明天是计划中第一次预习的日子,可天亮你将萎靡,你将一事无成,这是你最大的恐惧,而恐惧是绝大部分愤怒的来源。夜晚会放大你的恐惧,你一遍一遍地想,想到过去失眠时的痛苦,想到人生中经历过的所有痛苦,想到未来还要经历的痛苦,你几乎要呐喊出来。
可时间它勒着你的脖子,它冰凉得让你发不出声来,因为它没有情感,它不会怜悯你,也不会欢喜,它或许走得快了一点,但这与睡眠毫无关系。终于,你释然了。
那是无能的最高境界,你接受了你的无能,就是“无为”。妥协带来了放松感,你的大脑异常活跃起来,这是你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最为清醒的时刻,你迫不及待地想到以后的生活,心爱的姑娘从国外归来,你们成家立业。你会离开这里,你拥有天籁的歌喉,你的小说被争相出版,但很快人们把你抛弃了,你变得窘迫并且固执,妻子儿女相继离开,你爬到高楼上准备往下跳,跳前觉得有点饿,于是下楼买了份早餐,然后你不准备往下想了,早餐吃什么没设计好,肯德基流俗,路边摊不符合设定,野狗嘴里总还是太脏,总之你神思回到了现实,你回味了一下整个过程,它比梦要差上许多,因为它充满了刻意的痕迹,刻意的先扬后抑,刻意的多余的修辞。你不得不承认尽管这是你经常想的故事,这并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它的所有细节,都是假的,不是虚构的问题,而是完全没有真实感,你完全没有一个小说家应有的实力。
更令人担忧的是,不过是想个故事,时间突然加速了,不长的故事,想到了4点。光线不知不觉越过了最低点,变得浓郁起来,你听到了鸟的叫声。但此刻,你已经不再畏惧失眠,毕竟那是过去时了;相反的,现在是一天中最令你舒适的时候,在暴躁与释怀之后,在困顿之前,这同样是生理性的,说不出来的好。
马上就要变困了,你意识到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你意识到了你差不多走完了一个夜晚的一生,并记住了不少的细节。
一整个夜晚,从慢慢变深再变亮,你眼睛时闭时睁,时间在你身上一脚深一脚浅,你决定尽量把他们记录下来。
唯有这样,你才能在天彻底亮开以后安心的睡下。
因为再次醒来的真实世界里,那个亮堂堂的世界,人们也差不多失去了生活的所有细节。
贝龙——2018年6月13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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