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之所以能让我印象深刻，恐怕是因为它足够的艰难和单调，让人忘不了。早上，糊满冰霜的窗户透出熹微的薄光。我妈拎起小棉袄，朝里面哈几口热气，她喊着口号哄我起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坐起来，她迅速把袖子往我胳膊上套。穿棉裤更费劲，从被窝站起来的那个瞬间，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妈又往棉裤筒里哈了几口气，我赶快把两条腿伸进去，棉裤还是凉的，我打了个哆嗦，我妈从裤脚伸进手，把秋裤拽出来，掖进袜子里，这才舒服多了。
漫长的冬天，小朋友窝在屋子里，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吵闹声太大了，阿姨喊＂一二！＂我们跟着喊＂肃静！＂之后就闭上嘴巴，不许说话。这个时间持续不了多久，嘁嘁喳喳的声音又一点点地冒出来……直到阿姨再喊＂一二！＂
柳阿姨教我们唱歌，她使劲地踩着钢琴，身体跟着前后晃动。柳阿姨还会给我们讲故事，故事是有魔力的，它比＂一二＂更能让人安静，我们背着手，坐在小板凳上，鸦雀无声地听着。翻头绳，叠手绢，都是打发时间的游戏，手绢叠成小耗子，长溜溜的身子，窝在手里，手一动，小耗子窜了出去。
傍晚的时光最难控制，陆续有家长来接孩子，剩下的孩子乱成一锅粥，阿姨也懒得喊＂一二＂了。柳阿姨踩着钢琴，自顾自地唱着歌，晚饭过后，她就坐在了琴前，踩啊踩，弹啊弹，她把太阳踩落了，天早早地黑下来。
我们在托儿所吃饭，也会从家里带点饼干之类的零食，装在小挎包里。小挎包成了我哥关注的焦点，七十年代，食物还是匮乏的，他每天早上都要提醒我＂给哥剩块饼干＂。
饭菜盛在大托盘里端来，再分到一个个搪瓷碗里，眼前的食物经常令我忧心忡忡，冬天的肥肉片子大白菜，夏天的茄子最让我崩溃，它们通常被类似清炖方的法烹制，白花花，烂乎乎，茄子则呈现出让人沮丧的铅灰色，我捏着羹匙，羹匙的尾端被压瘪，看上去像小鱼的尾巴，现在想想，这个造型可能是方便捏住它吧，阿姨不准我们剩菜，我只好迟疑地舀起一坨菜，艰难地咽下去。如果大托盘里端来西红柿炒鸡蛋，或者黄瓜炒鸡蛋，或者韭菜炒鸡蛋，那我可就松了口气，这真是友好可亲的一餐啊！
有那么一天，班里新来个小男孩，个子矮矮的，鼻涕不断，还没有手绢……他遭到了嫌弃，没人和他玩。午饭的时候，他被安排坐在我旁边，我立刻把凳子挪得离他远一点，但是没多久，我就又把凳子挪回来了。饭菜盛好后，阿姨说，＂小朋友请吃！＂我们回答：＂谢谢阿姨！＂接着开始吃饭。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小男孩夹起一片肥肉塞进嘴里！我凑近他，讨好地说，＂你帮我吃几片肥肉，待会我和你玩！＂他点头答应了。
可惜啊可惜，小男孩在托儿所待了两三天就不知去向了。
六一和元旦，托儿所会做些平日捞不着的好东西，比如炸小果子，我不停地往嘴巴里塞，还偷偷抓一把装进小包里，带回家给我哥吃。
睡屋是套间，一间朝南，一间面北。朝南的屋子挂着白色的窗帘，两个阿姨坐在窗边织毛衣，她们穿着白大褂，发现谁还睁着眼睛，就叫他闭眼！北面的屋子阿姨监视不到，我在北屋，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地抽枕巾上的线头。
枕巾是家里带来的，仔细看，上面都是线圈，捏住个线圈一拽，就抽出一根彩色棉线，要多长有多长，拽过之后，枕巾上会留下的凹痕，拽下的线缠在手指上，假装是戒指，怪好玩的。
赵立春也有睡不着的时候，我撺掇她也抽线头玩，我俩枕巾的颜色不一样，拽下的线头可以交换，隔着床的护栏，我给你一截红色的，你给我一段黄色的，可比睡觉有意思多了。到了周末，枕巾都要带回家洗，我把枕巾递给我妈，它已经变得轻飘飘、软塌塌的了。
有一个下午，似乎只有我醒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脑子胡思乱想。突然间，有个特别可怕的念头出现了，我意识到人都是会死的，有一天，我会没有了爸爸和妈妈……大大的痛苦袭击了我，袭击了这个没睡午觉的小丫头，我不敢哭出声，任凭汹涌的眼泪灌满了耳朵。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品尝离别之苦，虽然只是想象出来的。在托儿所楼上那间阴暗的睡屋里，在小小的木床之中，人生的滋味已经荡漾开来，就如同窗外呼啸的海风，以及不远处岬角下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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